九千千岁(179)
“魏仪君!朕爱你啊,朕是爱你的,你怎么就不听话呢,你们魏家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啊?”晏悯大声呵斥,仪态全失。
“当年你呵斥那群畜生,对朕说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欺辱朕;当年你在马背上对朕伸出手,说前路再艰辛也会帮朕;当年你亲手挑出了全京都最鲜艳的红布匹,说要与朕成婚,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为什么你要变,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当初让你喝下了避子汤,你要生出这样的孩子来让和朕争权夺势?!”
“为什么!!!”晏悯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一摆手将面前的东西给扫到了地上。
由此他也终于看到了晏悯方才抱着的是什么。
是一团鲜艳得如浓血般的嫁衣,是一具被铁链锁着的森森白骨,是他晏淮清已逝的母后魏仪君。
这个密室就在冷宫的正对面,就在那扇斑驳的宫门的正对面,他在那道门缝后面看了很多年、很多年,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母后,就在他触不可及的眼前。
晏淮清张大了嘴却失了声,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滚烫的泪就从眼眶中滑出,他浑身颤抖,然而神魂却像是早已从皮肉中分出,飘离飘离,飘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去紧拥那个尚在人世的娘亲。
“仪君,仪君,仪君你怎么到地上去了?”晏悯连拖带抱地将地上的白骨拥回了怀中,急切地亲吻了好几下头骨,又紧张地抚平了嫁衣上的褶皱。
如此好一会儿之后,晏悯才像是平静些许,面目也没有那么狰狞了。
但亲眼看着这一切的晏淮清却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泪。
他颤颤地抬手压住了藏在怀中的匕首,慢慢地从领口处探进,指尖触碰到雕花的刀鞘,又慢慢地伸指握住了整个刀把。
杀了晏悯,有道声音说。
杀了晏悯,他的灵与肉在说。
杀了晏悯,他说。
抽刀出鞘的声音因为缓慢而变得很小,可他却觉得无限地放大在了自己的耳边,伴随着他如鼓的心跳声一起、伴随着他颤抖的气息声一起。
然而在抽出一半之后,他又快速地收了回去,而后靠在湿冷的墙壁上,闭着眼睛无声地急喘气。
不行,他又跟自己说,不行。
他早逝的母后、他自刎的妹妹、他如今仍旧背上无妄罪名,被千夫所指的十万魏家军……或许还有许许多多数不尽的亡魂,这些人的性命岂是晏悯一死就能偿还的?
就在这一刻,在如注的热泪中,晏淮清终于感同身受了李浔的恨,也明白了为什么站在晏悯身边那么多年,李浔都没有选择直接手刃仇人。
晏悯死在了密室当中只会是毫无价值的枯骨一具,所以晏悯要活着,要活着还那些枉死冤魂一个公道,要活着让埋藏多年的真相大白,要活着向这天下苍生请罪。
更漏一声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晏淮清靠在墙上,只觉得浑身发凉又发麻。
“仪君,天快亮了,要到通神的时辰了,朕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晏悯将那白骨抱起,又重新架好,而后又轻啄了几下白骨。“仪君,等朕成神长生不老了,就再将你接回身边,莫要着急。”
晏悯理了理明黄色龙袍,将最后一丝褶皱扫尽之后,也像是恢复成了往昔威严的帝王,仿若方才癫狂失态狼狈的模样只是一场幻象。
再停留了一会儿,晏悯终于离开了这里,脚步声渐行渐远。
晏淮清没有急着走过去,而是在原地又沉默着等待了半炷香的时间,确保这时间中没有再听到除他之外,还有别人发出的声音,他才略微放松一些,走出了这个拐角。
他的母后身着大婚时的嫁衣,被铁链锁在架子上。
高挂的雕花小窗正对着白骨,大抵是层层堆积着的黑云散开了,被云层阻拦的月色终于倾泻了出来,又透过小窗照射到了她的身上,为她盖了一层薄而柔的光。
晏淮清往前走了一步,而后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踉跄着扑在了白骨上。
“母后!”他颤抖着声音念着。
“娘亲!”他嚎啕着哭声喊着。
可无人回应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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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浔心口猛地一跳,他垂眸看去,然而还没有弄懂是因为什么 ,浑身就开始烧着烫,面上梦诡花之处犹如按在了烙铁上般生疼。
握着缰绳的手控制不住地颤了颤,他毫无征兆地呕出了两口血,一半落在了绿草覆盖的地上,一半淋在了马背上。
他抬手便用袖子盖住了那斑斑的血迹,左右环顾一圈发现无人看向这边后,手快速地擦拭了几下嘴角。
主将呕血在行军中不是个好消息,大战在即,如此无异于扰乱军心,不过这次也幸好无人看见。
如果穿的是红衣,那就无人看得出了,他心想。
“嗯,李,到了,要。”布日古德忽而驭马靠近了他,用不太娴熟的大晏官话对他说着。“有,兵,那里。”
李浔将染了血的袖口往身后藏了藏,“喔?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到边境了,而边境有士兵在驻守,是吗?”他说完之后往身后看了一眼,喊了句。“巴图和坦,帮我来听一下。”
“我,懂,你说刚才。”布日古德撇了下嘴有些不满。
“好好好,你懂。”李浔摇头无奈地笑,又举着食指对她摆了摆。“说是要到了,但也不能算到,你我得绕个路从他们之后与他们接应才行,不能就这样碰上了南夷的蛮子,所以你可知道有这样的路?”
“你……我们……”似乎是还想在说些什么,但挠着脑袋,掉了好几根头发也没找到说得出的大晏官话,最终还是放弃了,直接用上阳牧民的语言说了出来。
巴图和坦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转身对李浔道:“将军,她说有的,只是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他摆了摆手,“无碍,比起军中无意义的伤亡,花费些时间算不得什么。”语罢,勒马站定,看着布日古德又问:“所以接下来,我们该往哪里走?”
布日古德的年纪很小,也并没有走遍上阳的草原,却又总是能够快速而又精确地带他们找到路,帮他们避免了很多的危险。
李浔难免觉得惊叹,布日古德却说:她是草原的鹰,早在梦中就翱翔过许多次草原的天,她爱这里的每一片云,所以吹过每一阵风都会告诉她正确的路。
见到驻守在上阳边境的士兵的那天,是重阳,而自他们离开京都,已有大半年。
驻扎在那里的士兵看见他们后很高兴,奔走相告之间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闹哄哄地一团涌上来说为他们接风洗尘,又说恰逢重阳,便即刻拍案决定晚上弄个篝火大会。
李浔拦不住这样的喜悦,想着将士们一路风尘仆仆,也确实疲惫,于是便由他们去了。
他们准备得很快,篝火在燃起来的时候,李浔恍惚了一下。
无垠的草原中,燃起的火光照亮了这小小的一方,风拂过的时候,夹杂着嫩草的清香和如曝晒了一日之后的秸秆散出的干燥烟气。
这里的风很空很远,而抬头是星子密布的天。
他席地而坐,恰好撞见了高悬的月亮,于是笑着对着那明月举杯,又往嘴中灌了一杯清香醇厚青稞酒,而后倒躺在了草地上。
忽而有些飘忽与困倦,或许不是青稞酒灌人醉,或许是拂过的晚风催人睡。
不知是什么时候,篝火旁打闹、划拳的声音变了,变成了阵阵鸣声哼唱。
那些声音低而沉,混杂在一起飘出,黏在人的肌肤上,又像是在轻微地颤动。惹得人忘却了身前眼前繁乱冗杂的一切,只顾沉溺在歌声之中。
等到好几遍之后,李浔才听清他们在唱些什么。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现牛羊……”
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灌进耳中的风声,又被风带着散到了这个草原的每一个地方。
驻守在上阳的士兵或许已有十多年未归家,他们唱敕勒川、唱阴山下,唱的其实是许久未见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