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171)
他轻轻唤道:“殿下……”
刘钦像是被他惊醒,即刻收拾好神情,没有挣开他手,让他尴尬,反而轻轻握了一握,另一只抬袖飞快擦掉了眼泪。在一旁,周维岳却已泪下如雨。
刘钦看了陆宁远一眼,整整心神忙问:“大人这是?”
周维岳忽地跪在地上,“即便是和臣一样的父母官,每天所见都是升斗小民,对这些人、对臣今日所言之事往往也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不着意。听臣一言,不过一哂而已,笑臣痴愚。更不用说诸王公、大臣各居庙堂之高,据要路之津,或是弄潮宦海以建功立业,或是寄情山水以避世邀名,或是纵声色于繁弦急管、骋贪欲于珠玉宅田之中,几人能听臣讲今日这些!泱泱黎元,世事多苦。殿下今日一身罗绮,要耗费中产之家数年所得,一只手掌,能定几千几万人之生死宠辱,臣之所言,您肯为之一动容,臣不能不为之一悲哭……”
刘钦心头蓦地一梗,扶起他道:“不过几滴眼泪而已,我能流,旁人也能流,大人不必如此。不过今日之事,我记下了。”他站起身,声音脸色已恢复如常,“朝会已经误了,免不了一番口舌,还是快动身吧。”
周章也整理好神情,一道站起,对周维岳道:“如蒙不弃,还请台端先在寒舍暂住几日,马上便为台端送膳。”周维岳忙举袖拭泪,连道叨扰。
刘钦沉默地往外走着,登上自己车架时,周章忽然在身后道:“你的眼睛——”
刘钦回头。周章错了错眼睛,没有看他,问:“已经好了么?”
在刘钦惹得刘崇龙颜大怒、被禁止入宫的这几天,朝廷官员为着避嫌,来看望他的人很少。就连一向同他走得很近的崔允信都不敢造访,生怕这时候授人以柄,既是明哲保身,说好听点,也是保护刘钦。
周章却是那时为数不多过来看望过他的人之一,不论为了什么,刘钦总是记他的好的,便点点头,对他道:“已经没事了。”又道:“多谢。”说完转身上车。
他虽然同周章一道出发,坐的却是两人各自的车架,等刘钦上车之后,忽然身子一偏,陆宁远也矮身钻入车里。刘钦想了一想,给他一道带进宫,正好一半请罪、一半求情,就没赶人。
陆宁远不知有没有为刚才的一时失态后悔,这会儿只勉力解释着:“殿下,臣刚才……一时发怔,手、手臂旧伤疼痛,痉挛弹起……”
然后刚好弹到别人手上。
刘钦心思正沉,没有打趣的兴致,看他实在局促,摇一摇头,让他不必说了。
陆宁远直挺挺地坐着,两手按在膝盖上面,过一会儿又问:“殿下眼睛病了么?”
在两人最后的通信中,刘钦没有提及自己生病的事,如果不是刚才周章发问,他一点都不曾得知。他不敢坐在离刘钦太近的地方,但也不离着很远,坐下之后,一眼一眼地向刘钦眼睛那里打量着,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刘钦忙说了实话,“没事,苦肉计罢了。”等车架动起来,忽然问:“战场上猝遇强敌,拔出刀来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预计的厉害太多,做大将的该怎么办?”
陆宁远怔怔的,不答反问:“衡阳王是殿下的强敌么?”
刘钦打开车帘,看向周维岳的方向。周维岳站在周章院中,仍垂头肃立,送着他的车架。
“他算是什么强敌?”刘钦目不转睛,轻轻道:“有了今天这些,他和陈执中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说的强敌自然另有其人,比他强上百倍千倍。”
陆宁远默然一阵,然后答:“转头就跑,只会被追上杀死,狭路相逢,唯有鼓勇力战而已。”
刘钦没有说话,眼神蓦地如刀如剑,烁烁地劈了过来。陆宁远浑身上下还未来得及脱下的甲胄忽然不解自落,有一刀搠进他胸口当中,将他钉在原地——
那在他眼中横亘天地、不可战胜,那让他一度无望、一度万念俱绝的庞然大物,刘钦竟想要两手撼它一撼。他还这样年少!
明明他生就在这巨物之上,从睁开眼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要稍一动念,便可做个垂拱而治的富贵闲人,这些同他迥隔山水、他一生也不会亲眼见到的事情都与他无关,就同此时的刘崇、或是上一世的刘缵一样。他大可将这一切全都不放在心上,心安理得地让自己成为这巨物的一部分,理所当然地受着天下万民供养,旁人还要来高颂圣明。
可他竟不打算被牵缚其中,竟要迎着它反戈一击么?在前面等着他的,是战而胜之、一遂此愿,还是旗鼓散地、铩羽而归?
陆宁远心中一阵震颤。明明他比刘钦多活了许多时日,于数百场恶战、苦战之中死里逃生过,才终于走到今天,可他竟反过来从刘钦身上得到一种力量,让他神为之摇,魂为之荡,一颗心被紧紧攥紧了。
他再不敢想大同之事了,甚至从心底里涌起一阵愧疚,极其强烈的愧疚。他简直羞惭无地了。就在这时,车架停了,刘钦叹口气道:“还是先想一想眼前的事吧。”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下马车。
当天朝会结束,陆宁远即被下狱,留待三法司定罪。
第119章
这是大雍永固四年第三个月。
这一月,夏人厉兵秣马,陈兵江淮,主力驻军凤阳,分兵各据庐州、滁州等地,南窥建康。解定方聚拢大军,据守江岸。夏人发来最后通牒,国势愈发危如累卵,而此时雍国朝堂之上,却是在争论陆宁远的功罪。
这天方一上朝,果然马上就有人弹劾陆宁远目无纲纪,撇下大军私自赶回。刘钦知他嘴笨,自己又不好以储君之尊直接出面,便授意崔孝先等人替他申辩。
之前皇后被打入冷宫,刘钦又惹得龙颜不悦,被迫闭门在家,听说眼睛还坏了,京城里一时大有变天之意。崔孝先出于谨慎,便不许崔允信出门,别再急着往刘钦身边凑,先观望两天,看看形势如何。
或许是刘钦真有几分驭人之道,一向拎得清的崔允信竟在此事上面忤逆于他,说什么都要去看望刘钦。崔孝先情急之下就给他告了假,锁在家里,钥匙放在自己袖子里面,这才把他伏住。这父子俩一个心里打鼓、举棋不定,一个气得拍门大叫,只有崔允文看着一切如常,照旧在早上出门,晚上归家,忙着朝廷公务。
现在圣心已回,刘钦眼看着过了这关,身体好像也恢复如常,这天又变了回来。崔孝先因着之前的事,颇为心虚,攒了一身的力气正愁没处可用,见到这重新向刘钦卖好的机会,哪肯放过,当下摇起三寸不烂之舌,极力替陆宁远抗辩。
陈执中说陆宁远擅离职守,崔孝先说事出有因。陈执中说陆宁远目无纲纪、丝毫不顾朝廷礼法,崔孝先说那是因他此次平叛战功被人吞没,怕位卑言轻,即便上书也不能上达天听,无以自明,一腔忠愤之下这才加紧赶回陈述冤情。陈执中说此次平叛的一应经过,在前方统兵大将陈述战功的奏表上记载的清清楚楚,谁也没有二话,怎么只有陆宁远一人的战功被吞?崔孝先说邹元瀚所上奏表当中多有前后矛盾之处,当场列举下一二三四。
他原本虽然同刘钦私下里走得很近,但也没有像这样旗帜鲜明的时候。陈执中见他不依不饶,愈发惊疑,怀疑他手里掌握了什么别的东西,便更加饶不过陆宁远去,暗地里决心要彻底摁死他,以绝后患,于是论心不论迹,拿陆宁远练兵时那几句“目无尊上”的话说起事来。
此事之前就遭人弹劾过,朝廷派去的御史也曾当面问责,当时李椹解释了其他几点,唯有这一点不敢置词。凡事涉及到天子,便不得不多几分小心,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陆宁远说得没错,军中那些粮食确实是百姓在地里种出来的,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有那些田地,也是盛德光照所致,与他们自己何干?陆宁远不提天子而归功旁人,实在大犯忌讳,就是崔孝先也不敢反驳。
陈执中见他哑火,乘胜追击,又一次翻出陆宁远在江北曾背叛长官的旧事。那是一笔糊涂账,虽是死罪,却也是其情可原,正说反说都有理。只是连同陆宁远出言不逊、又擅自回京,加上之前未奉调令便私自移师黄州府等事一块翻出,便对陆宁远颇为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