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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373)

作者:一只小蜗牛 时间:2025-08-01 21:43 标签:重生 强强 HE 宫廷

  周围又再没别人,一个都没有,平日里那么多人在他身边打转,难道现在都死了个干净,不然怎么偏偏到这时候,却没有一个半个赶上前来?
  他现在不想让陆宁远靠近,只想让他远远离开,可陆宁远好像就是不懂,越是不愿看他,他反而贴得越近。
  刘钦两手被他握住,挣扎都没力气,疼痛之下,说不出话,竟只能由着他违逆着自己此时的心意,自顾自向着头顶笼罩而来,心头猛地一阵翻绞,终于吐出口血,厥了过去。
  刘钦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这次陆宁远不在屋中了。他悠悠转醒,转动脑袋,在屋里只看见了德叔。
  德叔见他醒来,忙放下手头的事走过来,离近了认认真真打量过他的面色,问:“陛下要起身坐一会儿么?”
  刘钦点点头,德叔就费力搬动着他,扶他坐起,把垫子垫在他背后。
  德叔年纪大了,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生怕出错,怕扶得不稳,让刘钦抻到伤口,更添了十二分的小心,一点点动得很慢。
  刘钦靠在床头缓了一阵,尝见嘴里残留着药汁的苦味儿,歇了会儿道:“你扶我费劲,下次让朱孝来。”
  德叔那张老树皮一般的面孔动动,然后低声道:“不费劲的。”
  他声音略有些发尖,又因为老迈而有种额外的温柔,像在刘钦身上轻轻抚了一抚。
  刘钦闭上眼,过一会儿道:“背有点疼。”
  德叔知道他是平躺得太久了,就扶着他稍稍侧身,打开衣服让他背上的创口透气。
  他年老体衰,扶刘钦时却不像刘钦以为的那样吃力,之所以动作那么慢,并不是扶他不起,只是怕他疼痛而已。
  刘钦微侧着身靠着,闭着眼不说话,德叔从后面避开伤口扶着他的背,让他靠得稳了,同样静悄悄地没有言语。
  那张枯萎的面孔上照旧看不见什么表情,可没人知道,他心里面正转着劲儿地疼着,一下一下要拧出眼泪来。
  他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搬动刘钦却并不吃力,他瘦成了什么样子!
  好几天前,他从建康赶过来,身上賫着太上皇的旨意,带着太后的叮嘱,系着一众大臣的请托,还怀着他自己的心思,先是乘船,然后换马,又改乘船,这么一路昼夜兼程地到了亳州前线,见到刘钦的第一刻,他的心却要碎了!
  他不知道,出征之时刘钦还是那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现在如何成了这副样子……当时还是他给刘钦系的腰带,带的发冠!
  他凑到床边,刘钦把眼睛撑开一线,费力看他,看清楚他的一刻,那双眼睛里面好像有什么轻轻跳动了下,可是厚厚的阴翳随即四面蔽来,又将一切都遮去了。
  之后的几天,德叔一直守在刘钦身边,就像刘钦小时候那会儿一样,给他擦拭身体、手脚,一口口喂他汤药,在他咳嗽时拍他的背。
  他做着熟悉的事,可一切又和小时候那样不同。刘钦不会由他没擦干净嘴就一溜烟跑出去,不会在他给他洗脚的时候故意蹬一下水盆,让水溅到他的脸上,更不会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叽叽喳喳像是一百只鸟一齐在叫。
  他有的只是沉默,是承受、是忍耐,是一大口一大口艰难地喘气。为了活着,他竟要这样挣扎!
  德叔的心碎了,被扯成无数片——不是一个老宦官的,而是一个父亲的心。
  他看着刘钦,听着他一下一下好像永远不停的喘息,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一刻听着,一刻一刻看着,那声音是一把斧头,一下一下砍在他后背上,把他像是捧柴火一样劈开了。
  他多想把刘钦换成自己,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替他去喘,替他去病,甚至替他去死,都没关系。可他替不得,谁也替不了刘钦。不管是黄泉路还是生路,他只能自己挣扎,旁人能借他一只手,可借不了他一分力。
  德叔只有紧紧握着他手,像要把自己给握进去。刘钦闭眼躺在床上,呼吸声像是破纸漏风的窗。
  后来,在林九思为刘钦诊治过后,刘钦苏醒过来,最开始却和之前一样,不见什么起色,一天说不五句话,只是闭眼忍耐着。
  从第三天起,他却逐渐见好,喘息声虽然仍然粗重,比起之前听着倒让人没有那么揪心。
  他不肯再白白躺下去,让徐熙把军报、把这些天他都没有过目过的各地发来的文书送来,躺在床上慢慢看着,一整日也看不多少,可他还是坚持看着,除去有时对徐熙的处置有不赞同处,说几句话,让人记述下来之外,一整日都不言语。
  他不说话,就没人知道他想着什么,他像是与外界隔离开了,从始至终不肯透露一点心声。
  他可后悔么?恼怒么?难过吗?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闭目忍痛的时候,他可无聊吗?他为自己哀怨、自怜自伤么?
  他知不知道,在军医、在徐熙、在朱孝他们说尽吉利话哄着他的时候,他已经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就是现在也不能松一口气?
  他看到过开在他自己前胸后背上的那个口子,看到过林九思在他背后打开、又缝合好的那道长得恐怖的伤口、知道自己的身体其实是成了什么样子么?
  在他发着高热、一下一下艰难喘息着的时候,他可想到以后了么?
  可是他不肯说话,他不说,德叔就也不说什么,不问他,也不絮絮叨叨地安慰,只是拿沉默一下一下轻抚着他,像小时候哄他睡觉时一样。
  后来,两天前的一个下午,秦良弼已经出城,徐熙对夏人设下的计谋还不知到最后有没有用,刘钦勉强吃过一点粥饭,正靠在床头休息,却又是一阵剧咳袭来。
  他虚弱、却又撕心裂肺地咳着,额头上一颗颗滚下汗珠,眼泪、鼻涕、甚至口水都一起不受控制地淌下来。领口被汗溻得沾在身上,未愈合的伤口涌出新鲜的血,洇透了包扎、打湿亵衣,从外面透出……他攥着德叔的衣服,手背上的骨头和青筋高高凸起,像是要撑开皮肉。
  终于,这一场折磨以他把吃下肚的粥连带着血一起呕出而结束了。慢慢把手松开,他仿若已经死去,可仍是在轻轻喘息不已。
  德叔将他扶回去,像往常一样,做不了任何事情让他好受一点,只有为他拭净脸上的汗水、脏污,重新打上包扎、再换一套新衣、最后打扫干净屋子这几样事情可做。
  他沉默、缓慢、心如刀割地一样一样做着。在他做完前面那些,为刘钦重新穿上衣服,扶着他一点一点把头挨上枕头之后,他以为刘钦会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孤独地承受下去,刘钦却偏过头,看着他,很低很低地对他说了三个字。
  “太难了。”
  德叔瞪大了眼睛,心中猛然一阵震颤。
  刘钦没有更多的言语,说完这三个字,就又闭上眼睛,好像失去意识,又好像又跌回到他独身一人的那场抗争当中。
  他再没有说更多的话了,但这三个字将德叔千刀万剐,在以后的每一刻每一刻都凌迟着他。
  德叔一如既往地沉默着,那双枯槁的老眼甚至流不出眼泪。
  他是一个阉人,少了点东西,就总是想拿别的填一填。在刘钦还小的时候,有时吵着要他,反而冷落了生母,他诚惶诚恐,内心里却像含了口蜜一样,从嗓子头甜到肚脐眼里去了。
  他有时暗暗怀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盼着李氏去到皇帝面前千娇百媚、千方百计地邀宠,去争她自己的东西,总之顾不得刘钦,把他剩给自己,在这一时半刻的独占当中,不管他做什么,都总是生出种卑贱的愉悦。
  可是现在,他只盼着李太后在,或者陆宁远也行,无论是谁,是谁都好,能在刘钦身边,哪怕和他一样,什么都做不得,只是拿眼睛看一看他也好。
  可是现在陆宁远来了,刘钦反而把他赶走。他是气恼他么?还是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的病容?德叔不知道。
  他抚养刘钦长大,知道他的一切习惯,却从不懂他心里想着什么,唯有沉默,唯有沉默在他主仆二人之间通行。
  但德叔想,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为了刘钦,为了他好,他还是该说些什么,于是道:“小陆将军……一直就在外面,陛下想不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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