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241)
谁知随后就听黄筠笑道:“那倒也没有什么。”她拾起杯子,向薛容与示意,薛容与虽然没有胃口,却也一起饮了一杯。
“我已经劝通父亲了。”
薛容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什么?”
黄筠知道他不是没有听清,于是继续又道:“他答应如数退还之前的钱,那个商人的名字、他们两个如何见面,我也替你问了来。幸好银子收上来还没有送出去,总还有几分余地。你秉公处置就是,父亲那边我去劝导,就算他一时转不过弯,以后也总会明白的。”
薛容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妻子只是微笑地看着他,那两只眼睛当中的神色是这样的肯定。薛容与一时惊得呆了,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他首先想到,要不是陛下今日问起,过几天黄筠便已经悄无声息地解决了这件事,自己恐怕从始至终都不会听说。然后他便是好奇,妻子是如何劝导她父亲的,竟能让他甘心把已经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
最后一个念头是,岳父被妻子劝导,无论这事到底是非如何,也无论他之后是不是能转过弯来,现在也一定认为女儿嫁人之后就和自己不是一条心,帮着夫婿对付起他来了,对黄筠如何能有好脸色?
自己不便出面,只有她能居中转圜,她夹在自己和亲生老父之间,怎一个难字了得!
可黄筠脸上没有半分难色,甚至满桌佳肴,如果真如她所说,是黄茂让人送过来的,那实在太过厉害。薛容与定一定神,问黄筠是如何劝的,黄筠摇头说要保密,问黄筠如果之后有人弹劾黄茂,自己不能在朝堂上徇私强保下他,该当如何,黄筠也说无事。
最后他问起那个商人叫什么、在何处,黄筠终于笑了一声。这一笑,不像妻子看丈夫,倒颇带几分大人看孩子的意思,好像是胸有成竹的母亲看孩子在自己的哄弄之下,终于爬到前面,把自己让他拿的那块糖给抓在手里,露出的奖励一般的笑容。
“那张纸条我给包在点心里了,你吃到的时候也就看到了。”
在薛容与伸手之前,她又补充,“可是先说好,现在宫里厉行节俭,朝堂上也在惩治贪腐,这些都是咱们薛大人的主意,咱们自己家里自然也不能铺张。掰开的点心必须吃完,不然不许动下一个。”
薛容与抬眼看向桌上,三盘各自垒成上下三层的点心赫然鼎立在桌面上,再一转眼,妻子正含笑看着自己。
正如黄筠知道薛容与心中所想一般,薛容与也知道她想着什么。这第一盘点心是对他的关心,他近来忙得茶饭不思,妻子是在借此要他好好吃饭。
第二盘是薄嗔。这些天他忙于公事,家里的事情全推给了妻子,自己做甩手掌柜,妻子这样做,是在小小地惩戒于他。
第三盘就是捉弄了。他做的事情虽然于公理上挑不出错处,可他不是没有成家的人,自然做不了有国无家的圣贤,他做事时疏忽了家人,黄筠就要替他思虑。为着弥合他和黄茂的关系,黄筠这些天来定然是殚精竭虑,事情做成之后,捉弄他一二,也实在是理所应当。
这么想着,薛容与也微微一笑,欣然应道:“是么?那我可要好好翻检一番,只盼不是在最后一块里就好。”说着,将腰带松开,反手挂在椅背上面。
第169章
等薛容与走后,刘钦细细读了他在章奏中所写,起身在殿中踱步半晌,终于还是把心一横,决定就这么干了。
只是在他放出风声惊动岑士瑜之前,还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
他让人秘密将崔允信叫进宫。虽然皇宫当中于他而言还远不是铁板一块,但以他对宫城的掌握,带一个人进来而不惊动任何人总还是能做到的。
崔允信近来充当了他父皇的牙爪,此事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他偏巧就是其中之一,甚至崔允信这样做就是出自他的授意。
自从他即位以来,崔孝先也算升任了六部尚书,可是不是吏部而是工部,众人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却难免想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刘钦,或者刘钦是想要鸟尽弓藏。
其实并非无迹可寻。崔孝先之前便两面下注,在形势对刘钦不利时,曾经不发一言,刘钦若在心里记他一笔,也是理所应当。而他那个曾经因为刘钦而被废为庶人的次子,虽然很快就被刘钦重新提拔上来,得的官实际却是个位高而权微的闲职。
最开始众人觉着刘钦只是因为崔允信名声不好,拿这个位置做一个过渡,免得反对的声音太强,谁知道将他放在那里之后,刘钦就再不动他了。
崔允信坐了冷板凳,崔孝先也称不上前途似锦,只有一个崔允文看似被刘钦重用,其实却是给当成一颗棋子,往江阴的棋盘里扔。崔允信趁着这个机会活动心思,也是情有可原。
刘崇便是这么想的,或者说,他觉着刘钦认为自己会这样想。
崔允信向他投诚,他一开始嗤之以鼻,想儿子的手段也太拙劣,本来想置之不理,但转念一想,天予不取,反为之灾,不如将计就计,先稳住崔允信和他背后的刘钦,日后或许能有大用。
他为着让崔允信相信自己已经信任了他、开始用他,便通过他向宫外传一些情报,内容自然是半真半假,没有什么真正的机密,让崔允信帮忙联络的人里也没有他真正的、不可暴露的腹心。
于是崔允信同刘钦秘密见面之后,把这些天的事情一说,刘钦便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还有别的情报来源,因此一下便知道崔允信并没有真受信任,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请罪,然后道:“不妨事,你就当做不知道,继续给他做事。另外……”
崔允信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看他。
他为刘钦做事,从来尽心竭力,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刘钦虽然明知道他没有什么大才,为人也算不上正,却仍是用他。现在见崔允信这样看着自己,那双眼睛竟真有几分犬马慕主之意,刘钦在心里颇感受用,面上却不显,继续道:“想办法同岑鸾联系上,他最近不安分。”
现在刘钦与岑士瑜的争斗愈演愈烈,已经摆到了面上,岑士瑜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但他老谋深算,起码明面上看还是一潭死水。岑鸾却不同。这位富家子弟从小便养尊处优,兼又是岑士瑜的老来子,溺爱非常,不舍得管束,见了眼下这个形势,如何能坐得住?已经上蹿下跳了起来。
崔允信同他年纪相仿,更又正替刘崇做事,虽然刘崇不信任他,但这样装模作样地用他,正好可以拿来骗取岑鸾的信任。而岑鸾当然不会是刘崇的心腹,他哪里会知道崔允信并不是真正受太上皇的重用?他恐怕会喜出望外,想自己不靠父亲,从此也要干成大事了。
崔允信愣了愣,随后忙应:“是,臣明白了!”
有人说自己明白,其实却是理解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后面两相对照,往往驴唇不对马嘴。但刘钦知道,崔允信的明白是真的明白,点点头不再多说,便让他去了。
崔允信离开时,是先正对着刘钦,头埋在胸口,一点一点小步退到殿门口的门槛处,等迈了过去,然后才恭恭敬敬地转身离开。从他身上,刘钦便能瞧见二十年前,崔孝先也是这么对刘崇的。
崔允文从没做出过这幅姿态,所以他现在是一省的巡按御史,而崔允信是他手边一把趁手的短匕,预备着等时机成熟时便要刺人。刘钦看着崔允信离开,又让人叫来徐熙,这次没避旁人耳目。
如今在前线的陆宁远眼看着马上就要接敌,虽然刘钦不相信他会败给刘骥那个蠢货,但毕竟情势不明,朝堂上观望的人太多,等常州府的考课推行下去,那边一闹起来,朝廷上也定不安生。岑士瑜会如何出招,他眼下尚且不知,如何应对,自然也无从谈起,要是有什么人能预为之谋,那便只能是两次险些杀他的徐熙了。
而他也要通过徐熙为他做的谋划,最后再看看他是否真的忠于了自己,再看看他的才华是否足够让自己捐弃前嫌,留他一条性命。
因为见徐熙时没有特意掩人耳目,很快,他召徐熙入宫问对的消息就传到了刘崇和岑士瑜的耳中。可无论时刘崇还是岑士瑜,谁都没有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