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182)
他其实并不知道药酒该怎样擦,抬眼向陆宁远投去询问之色。陆宁远却也不像是知道的样子,靠在床边,紧紧地盯着他,将两牙咬得几乎要格格而响了,好像正痛切地忍耐着什么。
刘钦在心里“唔”了一声,第二次擦酒时动作就放轻了些。可再看陆宁远,神情却和刚才一般无二,好像他正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好像自己的两只涂了酒的手是两把锯子,快要将他的小腿锯断了。
刘钦只好再减力气,一次次地减,弄到后来,已经和轻轻抚摸没有区别了,陆宁远却仍是汗出如浆,甚至微不可察地悄悄发起抖来。
刘钦对他生出几分怜意,又一次地,心里某处忽地柔软起来。
他还没有问陆宁远在牢里都经历了什么,但疼成这样,实在很是可怜。要是他大喊大叫也就罢了,偏偏陆宁远一声不吭,连咳嗽都忘了,那两只错开来、没有再看他的眼睛露出竭力隐忍的神色,不知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刘钦忽然又想要亲他。
贫巷里吃不上饭的乞丐同样可怜,但刘钦不会想要亲他们,现在却为什么想要对陆宁远如此呢?他不知道,但他是太子,可以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尤其对几乎从没拒绝过他什么的陆宁远。
他于是把酒搁在一旁,沾湿的手伸过去,轻轻按在陆宁远脑后,朝着他半俯下身。
他半垂下眼睑,看陆宁远两片轻轻抖着的嘴唇,又抬眼看向他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写满了窘迫、又好像压抑着什么的疑惑的眼。却顿了一顿,然后拿手指背面在他微微凹陷的两颊处敲了敲,对他道:“多吃点吧。”回正了身体,把手抽了出来。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周章,不是想他本人,而是想起自己两世里的每一次亲吻,和亲吻之后的兵荒马乱。
周章偏过头,他追上去,像是出郊狩猎一样,反复追逐着,直到他终于追上猎物,赶忙一口咬下。于他而言,过程总是愉快的,但对周章或许不是。
有时他或许在特殊的心境当中,对刘钦并不拒绝,于是便显得这个吻有些缠绵。但大多数时候,他恼怒着、痛恨着,把刘钦推开,两眼当中的愤怒、羞恼像是两把利剑,把余韵未尽、自顾自开心着的刘钦给钉在原地。
从前他不懂,在他的眼里只有周章,在他的心里却只有他自己。但是如今,在吻上陆宁远之前,那两把熟悉的剑就已经扎在他身上了。
刘钦没见过陆宁远看向他的两只眼睛写满厌恶是什么样子,也想不出,更私心不愿意见到。他如今既然已经懂得,以他的身份,同谁越近,就把谁给推得越远,自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重蹈覆辙。
周章曾说他从不曾“珍视”于他,年少时他不懂,明白时已经太晚了,往事已不可追,幸好于陆宁远而言还不算迟。陆宁远在他府上,仰他鼻息,又刚刚蒙他救护,此刻又躺在床上,毫无还手之力,他如果想要强迫于他,那实在是世上最简单的事了,可越是简单,便越做不得。
刘钦重新取来酒,拿在手上晃了一晃,酒还剩下大半瓶,他又倒了一些在手心上面,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色淡淡的,重新替陆宁远擦起了腿。
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机会呢?他不动声色地暗暗想。从前周章对他和颜悦色一点,他便觉着他爱自己,那么陆宁远几次舍命救他、一路上紧紧抓着他手,刚才又用那样的眼神向他看过来,可是一个允许他吻上去的信号?
如果说,如果陆宁远爱他,那么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是太子么——他从很久之前就是了。因为他对他还算不错么——可他才为陆宁远做过什么,年少对周章时,他使尽浑身解数,恨不能把自己一切能想到的都送过去讨好他,周章一样弃如敝履。因为他生得好看么——可他从来都长这个样子,也没人对他说过喜欢。
刘钦一面擦酒,一面想着,忽然间觉出一阵烦闷。他迁怒于陆宁远,忽然抬头意味不明地瞪他一眼,这一眼不算友善,但也远不至于怒气冲冲,应当算是寻常的吧。但陆宁远像被烫到一样,身体一颤,飞快地将也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转开了。
在刘钦为他擦酒的时候,他正艰难地忍耐着,忍耐着比疼痛、比无休止的咳嗽更难熬的东西。刘钦把手放在他的腿上,在那上面一下一下轻轻抚过,他只是想想,便觉着难以承受了。
更何况从他膝盖、小腿处传来轻轻的触感,切切实实地向他身体当中传来,骨头间的疼痛好像在这不停歇的抚摸之下被拉长了、烧软了,不再是疼,像是一条长长的绳子,爬进他的肚子,忽然系在上面。
他起了反应,惊慌失措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不出声地用力喘气,想要把它平复。
幸好吃过了药,屋子又热,他没有在这会儿咳起来,但空气好像都不在他这里,他越是喘,就越是上不来气。慢慢地,他捏着被子,把它一点、一点、一点地推到腰腹那里,让它在腰间高高地堆起来,遮掩住身体上的异状。
可是还不行。刘钦的手那样轻、那样热,他满头溢出热汗,像是刚洗过第二次澡,悄悄将右腿支起来一些,向左微偏着身子,一面遮挡,一面竭力想让自己平静。
但是也没能做到。刘钦的手指、手心仍拨弄在他腿上,连那两只手上沾着的一点点水珠——或许是酒——都不像自人间来。
他低着头,两只长长的眼睛藏在黑黑的眉毛后面,烛火在他鼻子尖上吐着黄色的光,再往下,那两片红色的嘴唇轻轻合着,忽然间抿了一下——下一刻刘钦抬头,含着薄嗔向他飞来一眼。
陆宁远喉咙里忽地发出一响,浑身一僵,就连那在刘钦手掌下面、从他醒后本来一动也动弹不得的左腿也猛然绷得紧了。再然后,过了一小会儿时间,他慢慢放平了右腿,满怀着羞愧,将被子往腰间又推了推。
“我有些热,能不能……把窗户打开一下。”
刘钦发出一声,“嗯?”
他不笑时,面容严肃,旁人常常在此时就觉着害怕了。但其实哪怕是不笑时,他也可能是心情正好,或者既不烦闷,也不开怀。
现在显然是他心情正有些不好的时候,陆宁远只一眼便发觉,不由更忐忑了,喉咙紧紧缩着,不敢想刘钦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刘钦拒绝道:“你好容易一晚上没咳,还是先不要见风,热一热总比受凉好。”
陆宁远更紧张了,讷讷道:“没关系,我有点……喘不上气。就开一会儿,可以么?”
刘钦见他又朝自己露出有点可怜的神情,也不再坚持,无奈起身打开了窗户,只打开一点,让风能吹进屋子,却吹不到陆宁远。屋中烛火让风吹得片片摇曳,刘钦走回床边,这才发现陆宁远脸上出满了汗,怕他着凉,拿床头的布巾替他擦净了。
陆宁远只呆呆地看他。
刘钦忽然想:这样难道不算亲密么?要是别人,比如李椹,比如张大龙,比如……上一世的他大哥,也像他现在这样,陆宁远是会作何反应?
他因从没见过,也就没想出来,又想一阵,就不大开心了,见瓶中酒已经只剩下一个底,改了主意,不打算在这里一直守着,等陆宁远睡着再走,像什么似的。于是随手把酒放在桌上,准备找人进来,替陆宁远擦干净腿、关上窗、服侍他睡下。
可是刚刚动了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站起,陆宁远就轻唤他道:“殿下。”
刘钦很快回答:“怎么?”
陆宁远放在床边的手指无意识地动动,像在抓着什么,看向他的眼神格外紧张,仔细看时,隐隐好像还有几分热切,一张面孔却是木木的,好像他是雕出来的。
此时陆宁远心急如焚,看出刘钦将要离开,迫切的想要做些什么。
同刚才的刘钦一样,他也想到同样的人。周章清俊的影子正在他的眼前晃动——如果是周章,如果是他在,现在会做什么,让刘钦因他而欢喜、对他喜爱,然后在未来的某天,终于允许他在自己身上抱上一下?
不是危急关头,不是在谁重伤之下,更不是在牢门刚打开的那刻,而是在寻常的日子里,在任何地方,每一天、每一天地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