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181)
刘钦坐在床边,换了一副轻松的神色,“给你开的方子里有镇痛安神的药,怎么连一整夜都没睡成?是腿还疼得厉害么?”
陆宁远怔怔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如梦初醒,摇了摇头问:“殿下头上……”
刘钦不甚在意地道:“父皇发了阵火,没事。”
陆宁远坐直了,身子朝他微微倾着,“殿下……朝廷如何处置殿下?”
他一脸刘钦为他捅破了天的表情,神情当中不是感动,连鼻子上都写满了“惨痛”二字。刘钦做过的事,不愿旁人多说,白天之所以如此,也全无对陆宁远施恩之意,所以也就不乐见他这幅模样,于是挽了挽袖子,说得愈发轻描淡写,“还能如何?不过就是暂时罢了参政,在家禁足一阵,权当是休息了。”
刘钦身为太子,许多朝事都有权过问,参与其中,这所谓的“暂时罢了参政”,可不像他说得这样轻松,大有要去他的权之意。陆宁远虽然不通朝政,却也知道厉害,闻言不由一呆,垂下了眼,牙紧紧咬了起来。
刘钦正想再安慰两句,和他解释自己还不至于为了这事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忽然德叔敲门,送来一小瓶酒。
刘钦便转为解释:“这是给你擦腿用的药酒,大夫特意嘱托,说多擦一擦,有舒筋活血之用。”
说完,他正打算从床边起身,给德叔让出地方,却忽然心念一动,从德叔手里接过酒瓶,让他忙别的去了。
等德叔走后,刘钦一只手拿着酒,另一只掀开被子一角,露出陆宁远的左腿,自然而然地,伸手要挽起他的裤腿。陆宁远大吃一惊,全身各处一齐挣扎着,带着这一条动不得的病腿挪出数寸,从刘钦手底下躲开了。
他胸口高低起伏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紧张失措,一瞬间出了一头的汗,看着刘钦艰难道:“我……我自己来。”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让这一路看不见的风给吹得零零散散,要拼一拼才能听清。
在刘钦从前的人生当中,除去父母之外,“服侍别人”于他而言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只有两个时候例外。一个是他两次在夏人营中伏低做小,做过些他从前闻所未闻的杂活,一个是他流落乡野,曾给翟广擦过一次背。其他时候,如他在睢州军营里与其他士兵和陆宁远互相上药,便不在此种之列了。
现在他回到建康,“服侍别人”四字就又成了天方夜谭,给人擦腿这种小事,就如同帮昏迷中的陆宁远洗澡,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做的。
可这会儿他忽然觉着新奇,见陆宁远誓死不从的模样,反而更加坚持,“你病成这样,也是我保护不利,自然该是我来。”一句话将了他的军。
陆宁远弓下了腰,拿手紧紧压住裤管,神情竟然好像还有几分可怜。好半天,他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看着刘钦,喉结滚啊滚啊,见刘钦没有退让之意,只好自己退出一步,颇为艰难地道: “我的腿……不好看,殿下可不可以……”
他顿了一下,几乎是哀求他道:“不要看。”
刘钦一愣,视线从他脸上挪开,下意识落在被他的手牢牢挡住的左腿上。陆宁远说完之后,不敢看他,马上也撇开了眼,视线无处可落,于是也落在自己腿上。
说来奇怪,行军打仗时,天气热起来,他也会和营里的士兵们一样,大方地挽起裤腿乘凉。每每遇到水源,他也和将士们一起跳下河洗澡,彼此坦诚相待,也从来没有为这条腿的残疾而有所避讳,更不觉着如何,可是这一条病腿,唯独不愿意让刘钦看到。
从他生下来时这条左腿就带着病,年纪越长,就越是畸形,同正常的那条大不一样,平时藏在裤子里还好,一旦揭开……
不止头上,他背上也溢出了汗,将整件衣服都打湿了。刘钦转回视线,定定地瞧了他半晌,然后没有如陆宁远所预料、期盼的那样把手拿开,而是认真地道:“松手,我要给你上药。”
陆宁远没有办法违逆他,又坚持一阵,终于坚持不住,慢慢拿开了手。刘钦几下挽起他的裤管,露出里面。
相识两辈子,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陆宁远的腿。
它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苍白,而是和他的手臂、脖颈一样,让太阳照射出健康的颜色。只是形状并不健康,因为肌肉无力,陆宁远的这条左腿看着比常人的更瘦,放在生得高大雄俊的他身上,就更显得过于纤细了,像是从另一个人身上嫁接来的。因为太瘦,衬得中间那只膝盖高高凸起,骨头不自然地扭转着,让人一见之下,不能不感惊心。
刘钦怔了一怔。这片刻的停顿好像让陆宁远难堪至极,他咬紧了牙,一面飞快地放着裤筒,一面悄悄转动身体,想要把左腿藏在右腿下面。
可是膝盖一热,刘钦的手按在上面,力气不大,却将他钉在原地。刘钦摸着那块凸起的骨头,动作那样轻,半晌无语,却忽然抬起眼问:“你就是拖着这一条腿,打了一辈子仗么?”
他说完之后,神情一顿,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把手拿开了。
可是陆宁远没有心思察觉,在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外飞来,重重砸进了他的怀里。一阵难以置信的剧痛之下,从他胸口当中涌起一道激流,猛烈地荡遍全身,大浪拍来,打得天与地一同旋转。
他忽然想要落泪,忍住了,肚子里涌起无数的泡沫,他不禁难耐地弯了腰,几乎要从床边跌倒。就在这个时刻,刘钦的那几根莹白色的、匀称修长的手指,轻轻覆在他畸形、突兀的膝盖上,他浑身颤抖,魂飞天外,在刘钦的手拿开之前,一把将它攥住了。
第一次,他跌入一个从未梦见过的梦,从心里生出一个妄想——
刘钦会是他的么?
第125章
陆宁远使了太大的力气,拉扯得刘钦晃了一晃,瓶中的酒高高摇起来,泼了一点在被子上。
刘钦心里一动,向陆宁远眼中看去,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却与爱无关,仿佛在祈求着他。
刘钦身份尊贵,是惯常给予的人,一个机会,一份赏赐,一道夸奖,更甚至是一个公道,他都给过别人,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的陆宁远是想从他那里获得什么。
陆宁远被下狱十余天,吃尽苦头,可是现在他已经被救了出来,邹元瀚也被杀了,陈执中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不多久。
换成旁人,遭遇这等无妄之灾,或许难以承受,陆宁远这等人,会需要被他抱在身上、拍他的背安慰么?刘钦简直想象不到,如何把一座巍峨高山抱在怀里拍打。
那陆宁远是想要什么?补偿么?最好的大夫和伤药么?还是想要再听一遍,像他在刑部大堂时那样,一时激愤之下口不择言的那些话——时隔半日,刘钦再想起来,那阵畅快渐渐淡了,剩下的倒也不是后悔,只是隐隐觉着有些尴尬。那番话本来倒还没有什么,可是当着陆宁远本人,就显得有些微妙的奇怪。
刘钦猜测着,手挣了挣,却没抽出。陆宁远把他的手腕攥得那样紧,好像自己是他的仇人。
刘钦探究地看向他,想从那双眼睛中的祈求下看出来点别的东西。
陆宁远目光抖动,床头的烛火在其中闪烁,门窗紧闭着,房间里并没有风。过了一阵,陆宁远的眼中泛起迟疑、退缩之色——刘钦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却想不起来——然后一点点松开了他的手。
在陆宁远的最后一根手指离开手腕之前,刘钦一翻手反握住他的,直到这时才注意到,陆宁远的手指冰凉,像是刚让冰水拔过。
他这举动好像没有额外的意义,况且像这样手握着手未免奇怪,因此很快刘钦就将手松开了,然后道:“我要擦药酒了,如果疼,你要出声,不然我不知道用什么力气。”
陆宁远神思不属,不摇头也不点头。刘钦看他直挺挺地坐直了,像是张开的弓,又道:“这么坐不累么?你靠在床边上。”
陆宁远慢吞吞地照做。
刘钦把酒倒在手心里,两手搓搓,“啪”地一声拍在陆宁远膝盖上面,抱着他凸起的那一小块膝盖骨,在那上面揉了一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