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353)
因着这一道旨,狄庆反而下定决心,“阿典那单!留你领一半人继续打睢州,你能不能打下?”
阿典那单胸口当中有气一鼓,就待要硬声应下,可到底还有几分清醒,知道陆宁远是何等样人,于是道:“大帅放心!俺一定竭尽所能!”
狄庆听他话音,便知道这事已败了一半,但情知形势如此,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手在案上敲了半晌,他忽地一踢马扎,站了起来,“你也放心,不是让你自己一人对付那姓陆的,本帅临走,也给他备一份厚礼。引蛇出洞,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开封?怎么是去开封?”李椹脱口而出。
“从陛下这几封信的日期看来,狄庆应当早已得知陛下动向,之所以迟迟不动身,就是对睢州不忍放手。”陆宁远折起马鞭,在地上画出个圈,又斜向下画了条线,“对你我突围之事,他定然早有防备,直接往亳州去,定然堕其彀中,非但不能解天子之围,恐怕还会让夏人气焰愈张。”说着在线上画了个叉。
“啊,我明白大帅的意思了。”李椹经他提醒,当即恍然:狄庆是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的,真较起真来,今日顺利突围,除了他们拼死力战之外,说不定夏人也有几分顺水推舟,杀招还在后面。“可是既然如此,何不去商丘?离銮舆还近些。”
商丘原本已经光复,但后来夏人施压之下,陆宁远独木难支,只得又一次暂时放弃。既然直接往銮驾方向去可能有埋伏,那么去商丘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不二之选。
选在此地,黄天艽等率大军支援也更方便,不怕商丘不能再度攻下。再说商丘、亳州都在他们眼下所在睢州之东,可要去开封的话,是反往西走,越走就离刘钦越远。陆宁远如何会选此处?
李椹想了想,又道:“况且开封是座坚城,原定的内应也已经死了,岂是仓促间能攻下的?如何敢往此处去?”
霍宓接口,“正是。大帅,还是抓紧护卫天子为上!取道向北,不过多绕两日,应当也来得及。”
陆宁远握着马鞭,鞭梢悬在沙地上画出的几条线上,过了一阵,慢慢道:“现在去亳州,固然能早日赶到天子身边,却是也将夏人剩下这半部也引过去了,不是真正解围之法。况且夏人去何处,我便去何处,步步落后,受人所制,非取胜之道。”
他在睢州西北又画了一个圈,“若要破局,必须跳出其间!夏人从山东劫掠来的金银、布帛、男女,都暂时安置在开封,便是以为大军到后,此处安定下来,不会再成为战场,那里守备也定然有所放松。一旦突击此处,狄庆定不敢置之不理,定要回师来救,那时陛下之围必解!”
“若是选在商丘,狄庆未必放在眼里。至于到时候开封是否能攻下,眼下还不在考虑之列。况且——”
陆宁远顿了一顿,声音蓦地低下来,喃喃般道:“秦部已经星夜往驰,料不数日,前军便能赶到行在。有他在,应当……一会儿我修书大龙,命他也往亳州去,不必与我大军会和。其余黄天艽、俞涉部,命他们即刻北上,分兵占据陈留、杞县,中军休整一夜,明日涉过睢水,先破阿典那单!”
他话音落后,众人没有即刻应声。李椹欲言又止,霍宓也将脸涨得通红,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好半天才道了声:“是!”其他众人也如梦初醒,纷纷领命。
李椹见他已经有了决断,也不再劝,因着还有许多的事要处置,也不多留,从地上捡起掉下去的包扎,正要随众人一道离开,临走时下意识又看了陆宁远一眼,却见他一张面孔煞白煞白,底下攥着马鞭的手也看不见血色。
他猛地顿住脚,嘴张了张,却没出声,给军医打个手势,让他不必等自己,等人都走后,在陆宁远肩膀上按了一按。
他力气不大,陆宁远却蓦地一个哆嗦,转脸看他,那一泓痛苦的寒潭迎面倾来,激得李椹也几乎一起打个哆嗦。
他按着陆宁远的肩膀,又捏了捏,这次用了十二分的力,“我知道,没事的。”他又是脱口而出,等说完之后,才真正想出宽慰的话,“又不是熊彭祖,他秦虎臣做事还是靠谱的,你就放一百个心!万一机缘巧合,在开封迎驾,那是何等光景?我便想想心里都跳得厉害……”
他说着,忽然看见陆宁远手里马鞭已经让手指搓得糟烂了,革丝一条条掉了一地,不由一顿,却只能装没看着,拉着胳膊使劲把他从半跪的姿势拉起来。
“既然……要去,那咱们就尽力而为罢,先把声势造出来,让狄庆两头跑,两头都顾不上,再观望形势,那时是攻城、是暂退,都是咱们牵着他的鼻子走。”
陆宁远没有挣扎,被他拉得站起来,转眼瞧过来,好像忍耐不住般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最后他仍是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后来许多次,李椹回忆起陆宁远这日做出决断时的痛苦之态,都在想他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抑或是上天降下的某种预兆,但那时没有人注意。
第二天一早,刚刚仅休整一夜的大军便拔营启程,先阿典那单部渡过睢水,出乎雍夏两国所有人预料地向着开封方向移动。
第248章
刘钦进入亳州不久,夏军便也到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最先赶来的不是狄庆,不是呼延震,而是曾图。
说是出乎意料其实也不对,狄庆毕竟相对较远,又犹豫不决了两日,呼延震则被打得元气大伤,从上到下都需要休整,不可能再像刘钦那样刚一脱战就快速移动。
相比之下,曾图部不仅离着更近,而且之前一直没经什么大战,少有死伤,他第一个赶到,也不足怪。
况且他是一个降人——他这样的人,想要继续居于如此高位,想要仍能带兵打仗、有权可倚,甚至是想要苟活性命,只有比葛逻禄人更卖力才行。
刘钦这会儿带在身边的将领都十分年轻,大多都没见过曾图,可曾图在雍国时便居于高位,就算未见其面,也早已先闻其名。
然而这一位闻望素隆的大将,在国家危亡之时竟然带着兵马投降给了夏人,甚至非但如此,他居然还开关延敌,将自己所守的重镇榆林拱手相让,让夏人不费一兵一卒就突破了最北边的防线。后面江河摇荡,半壁膻腥,他可说是始作俑者之一。
因此今日亲眼见到他,人人牙痒,不论城上城下的守军纷纷向刘钦请战。
而比起他们,刘钦同曾图的仇怨还要再多一层。
当初刘钦落在夏人手里,虽然招致怀疑,却也一直未被其发现太子身份,直到那日,曾图来到狱中,拨开他粘在脸上的头发,凑近了仔仔细细打量他的面孔,看了一阵,忽然睁大了眼睛,一瞬间露出极复杂的神情。
他没有说什么,起码没有当时道破刘钦身份,应付了几句便走了。
在他走后,刘钦回味着他那时的表情,确信他已经认出自己,却不止一次猜想,他到底会不会告密给夏人?
在这个厚颜无耻的国之大蠹心里,是不是还有一小块良心未泯,还记得这些年朝廷对他的恩德,能为自己遮掩一二?
于他而言,这甚至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他只要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说,也不需他付出什么,那便是在帮他了。
可是没有。
很快刘钦就被提了出去,这次是以雍国太子的身份。
曾图官升两级,后来在夏国又当了许多年的大将,一直到病死之后,才作为贰臣被褫夺了生前的全部封号,子嗣也逃亡回雍国,借着曾经的旧情,被陆宁远荫蔽了,从此大约是碌碌无为,起码刘钦再没听说。
这大概算是报应,但那时曾图已经死了,他活着时位高权重,毕竟没吃过一刻的苦。
刘钦来到这里已经多年,一切都与上一世不同,兼又百务缠身,前世同曾图的那些恩怨相比之下实在微不足道,他已许久不曾再想起,甚至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既然轻舟已过万重山,过去的事情,也不必放在心上。
可当他站在城头,远远望见曾图旗号,隐隐约约看清他头盔下的面庞的时候,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仍是:他要曾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