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172)
刘崇做了几十年的皇帝,自有一套驭将之道,比起那些打仗不行的庸才,最为他不喜的其实是陆宁远这般不听朝廷节制的。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副守备,就如此桀骜难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若不敲打一下,让他加以收敛,将来万一手握兵权,岂还了得?当下便止了争论,将陆宁远下狱,等候问罪。
刘钦心中已有准备,知道此时不可强争,便不急着说话,拿眼神示意陆宁远没事,不出几日定然放他出来。陆宁远不知看懂了没有,让人带下去时,神情只一片平静。刘钦瞧着,心里忽然闪念:莫非在我死后,他也曾下过大狱不成?
邹元瀚已屯兵京郊,却并不着急入城,勒马不动,是在等刘缵传来的消息。
这次同流贼交战,他麾下人马损失过剧,上万人的部队都打散了,虽然临时招募了些人凑数,但毕竟不同于自己嫡系,使唤起来并不顺手。于他这般将领而言,麾下部众便是他为将的胆气,兵强马壮,他腰杆就硬,人马打得七零八落,他便有点硬不起来,犹犹豫豫不敢进京。
况且他所传捷报,也颇有些春秋笔法,将败绩隐去不谈,许多战功则是自陆宁远处吞没而来。固然山高路远,朝廷难明具体实情,但也得仰赖刘缵他们替他修饰一番,不然难免让有心人拿来做他的文章。于是他便按兵不动,观望建康形势,直到刘缵传信给他,说陆宁远已经下狱,刘钦那边虽然反击,却也始终没有翻起大浪,这才放心进京受赏。
他平贼有功,自然恩眷甚隆,登明堂、饮御酒,天子亲临,一一颁赐有功。而在他逗留的两日之间,李椹已秘密进京见过刘钦,将这一战所有经过一一复述,更带来了周维岳随军运来的一应证据。
这两日间,刘钦没有声张,甚至于刘缵、陈执中等人看来,安静得过分,明面上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同刑部打招呼,要他们对陆宁远不许苛待。但他能打招呼,陈执中自然也能打,在这京城官场里面,刘钦虽然是太子,但伸出拳头来,却也掰不过他,上下打点一番,便让刘钦说的话尽数作废。
刘钦没想到刑部竟敢对自己交代的话阳奉阴违,这几天忙于同李椹、周维岳一起整理一应证据,确定从何处下手,又从身为兵部侍郎的周章处拿来了邹元瀚所上军报的全部副本,找知情人凿实漏洞,昏天黑地,就没有亲自下狱探望,让家丁去过两次。谁知家丁亮明身份后竟然还被拒之门外,刘钦这便察觉不对,亲自前往,谁知同样被拦在外面。
刑部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让人指不出错处:这是陛下钦点的案子,陆犯归本部羁押,尚未定罪,由本部严密保护,任何人不得接触,即便是殿下也不可私下探望。刘钦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冷笑一下,也不多说,上轿离开了。
如今随邹元瀚军一道押送的俘虏已经送到,刘钦便催促三法司尽快审理陆宁远案,免得这么拖下去,不知人在牢里如何。但不知为什么,刘缵处似乎有意拖延,一直通过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借口延宕审理日期。按说他们自觉胜券在握,尽快结案于他们也有利无害,没有必要如此,如此作为,定有原因,刘钦思索良久,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但太过惊人,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莫非刘缵、陈执中他们打算把陆宁远弄死在牢里?
但陆宁远眼下还名不见经传,这次平叛,或许算是稍稍崭露头角,但以这些人的本事,陆宁远真正的可用之处,他们哪里看得出来?自己对他也没有表现得格外倚重、非他不可,他们哪有必要如此?想来想去,却也揣摩不出他们是什么意图。
其实让他猜中了,刘缵、陈执中二人对陆宁远所动的确实是杀心。
陆宁远平叛时的真正战绩,虽然瞒着刘崇,但是刘缵自己是清楚的。只是打胜几仗,那倒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他的一应手段,的确能看出气象非凡。徐熙虽然在外地,却特意致书刘缵,和他说陆宁假以时日一定是不世出的大将,请他务必加以笼络。又搬出之前的陈词滥调,让刘缵一旦笼络不成,就要把他杀死,以免遗患将来。
他说得十分恳切,刘缵就也上了心,想上次把陆宁远叫来府上拉拢不成,就听徐熙的话再试一次。他不好自己亲自去刑部,加上上次被陆宁远拒绝,不愿再同他相对,就让陈执中代为出面。
陈执中与刑部的官员素来交好,他要去见陆宁远,当然没人拦他。陈执中去到刑部大狱时,陆宁远刚被羁押半日,看起来颇有些安之若素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只抬了抬眼,瞧见来人是他,也没有什么额外反应,既不发怒,也不害怕,只当没有看见。
陈执中想:他倒是有恃无恐,只当太子真能救下来他?但惦记着来意,面上也不作色,先抱怨一番牢里阴冷,狱卒不晓事,也不知道送来点被褥一类的东西,然后和颜对陆宁远道:“小陆将军,你是个有本事的,虽然一时触怒了龙颜,过后陛下息怒,一定还会用你,只看你自己能否振作了。”
他说话时慢条斯理,带着点文质彬彬,说的内容也颇为悦耳,陆宁远抬头看了看他。陈执中便继续道:“衡阳王殿下对你素来欣赏,总是暗恨有如此人才,却不能得以亲近。你若有意,点一点头,殿下一定全力营救你出来,无论是三法司还是陛下处,你都不必担心,自有我们为你一力承担。”
他想陆宁远处在如此境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有人能拉他一把,他如何不心怀感恩?就是顾念旧主,不立时答应,也总要动一动念头。谁知陆宁远听完,仍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陈执中见他愚鲁,想是自己将话说得还不够明白,知道四下无人,索性直言:“我知道你是自以为是太子的人,在这里等着他来救你。可你不想想,他又有多大的能耐?过一阵子,怕是自身都难保了,不然你以为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说到后面,又苦口婆心,“要知道你现在来投,日后也算是从龙之臣,但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转心思,那不过就是一株墙头之草,岂能同日而语?想你心里一定能掂量得清……”
他没说完,陆宁远却不愿听了,肃然了面孔峻拒道:“陆某心意已决,终身不事二主,请回吧!”
他上一世时官拜大将,平日面无表情时不还不显,猛然将脸一沉,颇露几分威严。
陈执中瞧得一愣,不曾想那样一副表情,竟在这一个小小的副守备脸上瞧见。当下又好笑、又恼怒,心道现在对这小子是恩至而威不至,话锋一转便冷笑道:“想你也知道,衡阳王是看重你,愿意让我来同你说两句话,但也不是没你不行。惹恼了他,捏死你就像捏死只蚂蚁一般简单,哪轮得到你在这里拿乔?”
陆宁远猛一抬眼看向他。
他这一眼忽地带上几分厉色,让陈执中吃了一惊,不由向后退出一步。他是文人,平日里至多与人唇枪舌剑,哪让人这样看过?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当即大怒,再看陆宁远,已经敛去了刚才的厉色,反而现出几分不屑的神情。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陈执中为官多年,除去只在几个王公贵胄和岑士瑜等人面前赔上几分笑脸之外,哪受过旁人的气?当即省了口舌,让人上刑。
负责的官员刚才一直不敢吭声,这时才轻声上前来,面露难色地道:“此人还未定罪,提审之前,实在不好用刑……”
陈执中骂道:“蠢材!你非得让人看出来不成么?”说完再没有别的交代,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剩下几个刑部的官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过了一阵,才有人领会了陈执中言语间不尽之意,忙拾掇起来。
对人用刑却不留伤口的法子很多,就是把人折磨致死,手段也多的是。有个年轻官员想到此处,便提了出来,话音落下却没有一人附和,其他人只当没有听见。过了一阵,那人自己也反应过来,讪讪地住了口,当做没有这事。
所有人心照不宣:这些年进大狱的,什么人都有,有人前脚还在牢里,后脚便做了封疆大吏、朝廷大员。陆宁远将来到底能不能放出去,现在还不好说。太子毕竟打过招呼,真上了这种刑,万一三法司提审之后,说陆宁远无罪,他们这些人,谁能脱得关系?坚决不能做这么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