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383)
秦良弼伏在地上,猛地一个哆嗦,“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你知得什么罪?”
秦良弼低着头道:“陛下待臣……有天载地覆之恩,从前太上皇时,朝中众大夫对臣就颇有攻讦,皆赖陛下周旋、护持,为臣挣来公道。后臣又蒙陛下简擢,得以戴罪报效……前次劳军,便是因臣对周围探查不明,使呼延小贼得逞,损伤陛下至此,臣罪实大,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他原本因害怕责罚,总是闭口不敢谈及此事,刘钦面前也多有作态,总想着将功赎罪,别让刘钦回过神来,把受伤的责任一股脑都扣在他的头上,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又颇怀愧疚。这会儿说出,总算一吐为快,好像身上卸下百十斤的担子,连身上盔甲都轻了几分。
他说着,不禁掉下几滴泪来,没抬头,眼泪就啪啪砸在地上,“陛下待臣一向好,臣却因失察之罪,害得陛下……今番又出了这档子事,深负陛下厚恩,臣这些天……哎!臣也实在没脸多说,请陛下重责!”
“嗯。呼延震人数少,行踪诡秘,不很易探到,在此事上需得追究你一个失察之罪,但欺君误国的大罪倒可一免。”
刘钦语气和缓了,听得秦良弼一愣,禁不住从地上把头抬了起来,迷迷糊糊看向刘钦。
“至于城头士卒哗变,是你行事昏瞀,朕之后定有惩处。可朕也知道,你秦虎臣带兵,总还没落得个连座小小的城池都守不下的地步!”
“陛下……”秦良弼激动道。
刘钦摇摇头打断了他,“此事先放下不管。但还有另一笔账,朕却是一直还没同你算。”
秦良弼愣住了。刘钦目光冷然,比之前每一刻都更严肃。
他在心里飞快地把自己干过的事情都过了一遍,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得在心里暗骂自己愚钝,长个脑子偏偏关键时刻不顶用。
一旁,徐熙也暗暗皱了皱眉。他一向以聪明人自居,旁人所思所想,于他而言都不难揣摩,可刘钦话音转后,他第一时间竟也想不到他要说的是哪一件事。思索片刻,忽地恍然,扬了扬头,右手在袖子里轻轻一捏。
果然,随后便听刘钦继续道:“陆宁远在睢州被围、朕亲征江北、被困亳州、现在又躺在病榻上面,归根溯源,也同你秦良弼一开始磨磨蹭蹭贻误战机,迟迟不肯动身脱不得关系!朕这样说,你有异议没有?”
秦良弼浑身一凛,当即明白他说的是当初没有及时去救陆宁远的事。此时重提这件旧事,虽然大出意料之外,他却也头皮一紧,赶忙应道:“臣没有异议,此事是臣之罪!请陛下责罚!”
“朕平生最恨的是哪一种人,你是知道的,亲手杀过两个国家大将,为的什么,你也心中清楚。你既然说自己知罪,那朕今日不多说了,你自己回去想想罢。过去这一笔账,因为陆宁远今日行事无状,现在又大敌当前,朕就也不同你算了,对陆宁远今日之事,也暂不计较,你可有不服?”
秦良弼慌忙道:“臣心服口服。”
“你经营此地已有数月之久,对城中情形比旁人熟悉,亳州城守,仍交给你。该怎么做,不必朕再操心罢?”
秦良弼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处置,激动得浑身发抖,扑倒在地,“陛下厚恩,臣……臣碎首难报!”
徐熙不禁暗暗点头:这时候如果换防,秦、陆二将从此必当势同水火。反之,仍让秦良弼负责城防,他反而会兢兢业业,带上十二万分小心。
刘钦一病至此,竟还能有这般思量。有这般天子,如秦陆等辈,任是如何叱咤风云,军权在握,怕也只是在其股掌之间。
一旁,秦良弼自然想不到此处,兀自哽咽言道:“臣、臣……臣便是死十次八次,也难报……”
刘钦摆摆手,声音不觉带上几分有气无力,“朕要你活着杀敌,要你的命做什么?咳……退下罢。”
秦良弼忠心没有表完便被赶走,也不在意,抬手抹了把脸,乖乖起身,一步一步慢慢退了,一路退到门口,直到脚后跟碰到门槛,都没转回身去。刚退到门外,还没等朱孝把门关上,就听里面传来徐熙一声,“陛下!”
秦良弼一把推开朱孝,拔起脚又冲进去,却见刘钦面孔惨白,倒在床边,两眼闭着,半边身体挂在徐熙身上。徐熙跪在床边顶着刘钦,一面抓他的脉,一面对他喊道:“林九思呢?快去请他过来!”
第271章
陆宁远让人从前面引着,几天来第一次到了自己在亳州的住处。
行在文武,凡在城里的,都临时借用了当地府衙的房子,住不下的,又征调了些大户的民房暂用。陆宁远下榻的地方被安排在府衙里边,离刘钦不算远,他让人一路带着住进去,十分心神有八分都不在此,下意识里却还是记住了来回道路。
房间已经洒扫干净,桌上笔墨、床上被子枕头无不齐全,下人带他落了脚,转身出去,又奉上热茶,回来时陆宁远还在原地站着,他也不敢多问,只是说有什么吩咐随时叫他,就静悄悄出去了。
陆宁远没听见他的话,甚至没察觉有人进出,在屋子正中站了一会儿,拖着脚走到床边,贴着床沿慢慢坐倒了。
这两天来,他几乎没有合眼,只在刘钦昏睡的时间长了之后打过几次瞌睡,很快便又惊醒。可哪怕这会儿床就在边上,他也不能睡着,连后背都沾不上去。
刘钦问过几次,他对着城外的大队夏人有何良策,就是刘钦不问,现在狄庆逡巡不去,形势已然如此,他自己的后续人马也都正在路上,有什么筹谋都要尽早定下,不然晚一日就要差出一日的路程,到时候难免先机尽失。
他身为国家大将,有责于社稷,不能不尽早拿出个办法。可他无法可想,无法可想。整整两日,他看着刘钦血色尽褪的面孔,看他在睡梦当中轻轻辗转,听着他时快时慢地喘息,好像被什么扼住脖子、塞住耳朵、蒙起眼睛、填满脑子。他什么也想不到。
不论到什么时候,不论何种境遇,责任在身,他都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陆宁远深吸口气,艰难转动着思绪,想要在这千百条线中抓到一股,可下一刻现出的念头又是,他要回去,回到刘钦身边,他得看着刘钦,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受控制地,他撑着地站起身,脚下跟着往前迈出几步,不提防却眼前一黑,有片刻的功夫,像是被一阵浓雾遮住了眼。过一小会儿,雾气一层层地散开,这个陌生的小屋才又在眼前现出身形。
他心慌得厉害,浑身发冷,手脚都没力气,腰腹间一阵一阵疼痛传来。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水大概喝过几口,身上伤口只简单处理过,过后再没瞧过一眼,是在恢复还是又裂开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比往日虚弱了,走路时就格外用力,左腿像是打不了弯,一下下直戳进地里,一口气走到门边上,他才顿住脚,想起刘钦最后对他说的话来。
无论以什么身份,是臣子、是爱人,他都应该拿出个主意,仔仔细细地推演、掂掇过,然后携着誊写好的奏表再去,不然刘钦也不会见他,就是见他,也难免对他大失所望,比现在还要更加失望。
他要想个办法,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杂乱声响,陆宁远心中猛地一颤,像被什么拨动了下,头脑间乍然一乱,两条腿带着他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他神思不属,本意不是这样两手空空去见刘钦,可脚下不停,带着他沿着来时的道路折返回去。路上有人迎着他跑过,又有人从他背后急匆匆越过他,看背影有几分熟悉。陆宁远迷茫着,想:这是林九思。
想到这儿,他忽地浑身一凛,想要加快脚步,可忽然手脚都抖得厉害,左腿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不着力时绷得笔直,一挨上地又马上软倒。他歪着肩膀要摔不摔,想快又快不起来,急得心里直跳,拼命往前,哪一下当真摔在地上,恐怕就要顺势手脚并用,借那条好腿爬着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