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231)
原来这老头是附近的村民,进县里卖果子,被恶霸魏大看上,准备全部拉走,老头反抗,便遭了打,事情简单得很。城中恶霸欺男霸女之事,哪里都有,周维岳问:“怎么不报官?”
他想,莫不是因为自己未到,县里并不理事么?一时有些暗悔,想路上要是再走快一些就好了。谁知百姓却嗤笑着回答:“外乡人吧?魏大是什么人,还报官?”
“就是!你和你朋友来江阴是来办事?哦,走方的郎中,那你还是快走吧,再不走怕就走不了了。”
“哎!怪我,老李第一次让我带到圩上,我没和他交代好,哎,怎么就赶上他了……”说着,有人上前扶起那个老头。
周维岳心里奇怪,正要追问,那边桓龙已经把大汉给抱摔到地上。他身材虽然远不如那大汉胖大,从上到下却都是精肉,身手又好,懂得如何发力,同那大汉相搏,从一交手便占上风,虽然没有一上来把他打趴在地,但打他时也同戏耍没什么两样。
那个叫魏大的让他摔在地上,懵了半晌,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了一个“你”字,让桓龙威风赫赫的眼睛一瞪,又吞了回去,竟转头便走,一面走,一面撂下狠话,“你等着!你等着!我要你死!”
桓龙并不追逐,只冷哼一声。
周维岳见这里聚集了很多人,似乎都认识那个魏大,便留下来向众人打听情况。百姓见他们打跑了魏大,又高兴、又担忧,有些人预感不好,从地上捡了几个果子便悄声离开了,还有的胆子稍大,七嘴八舌地向周维岳讲起来。
周维岳听了一阵,心里已经有数,怕这样耽搁下去,一会儿引来县衙的人,就同百姓们作别,见那被打的老汉自己无法行走,问明了他家里住在哪里,准备送他回家。
那扶他站起的是同村的村民,今天一起进城卖货,见周维岳热心,索性把摊子收了,替他带路。桓龙抱起老汉,周维岳牵着女娃的手,和他走了足有小半日,日头偏了才到了他们村。
村民们都来围观,问明是怎么一回事后,都恨恨而叹。老汉的儿子刚从田里回来,见老汉成了这样,锄头往门口一扔,跑进来看,得知之后,气得咬牙出血。刚才带周维岳进村的村民问他不是郎中么,请他帮忙给老汉看看,周维岳一愣,不得已道:“其实我不是郎中,来江阴是办事的。”
村民们只好请了村里的大夫给开了点土药,喂老汉喝了,还有一些外敷在嘴上。
过不多久,老汉转醒,握着孙女的手默默流泪。周维岳问老汉儿子:“想报官么?”
“想!”老汉儿子道:“俺没报过官,咋报?报了人家会理么?”
周维岳道:“你放心,一定会理的。”
当晚他在老汉家住下,和桓龙住一间房。夜里没人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包裹,递给桓龙,“魏大是条地头蛇,背后似乎还有些人,我去报官,可能会有些麻烦。但也没有关系,我正要看看这里面情形如何。这官印你先收着,明天在公堂上,如果我打这个手势——”
他说着,扬了扬手,“你就把此物当场拿出。如果我没动,你就也不要动,和别人一起离开就是,千万把东西藏好。”
“我要是进了牢房,三天后你就说是我的亲朋,过来送饭,来的时候把这东西拿上。但要是他们也在抓你,你也不用管什么三天不三天,情势急了,向他们出示便是。”
他怕桓龙三天后没有银子打点狱卒,进不来监狱,便将自己包袱里仅剩的碎银全都给他。
桓龙自己也有包裹,不缺什么钱,不要他的,周维岳把银子放在床上,道:“我下狱之后,身上的东西都会被搜刮走,岂能带在身上?留在你这儿,要是最后还有结余,再还给我也就是了。”
桓龙没再强争,见银子不多,也就收下。
第二天,周维岳果然和老汉儿子一起,被投入了江阴监狱。
第162章
第二天一早,老汉的孙女托亲戚照料,周维岳带着老汉和他儿子一起去县衙告官。
为了以防万一,桓龙暂时等在县衙外面,混在围观的百姓当中。江阴现在虽然没有县令,却正常升堂,周维岳让衙役们带来大堂,便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小吏整整帽子坐在了堂上,一拍惊堂木,问他有何事求见。
周维岳知道魏大背后恐怕有什么干系,故意隐去他的名字,只言圩上有恶霸抢夺百姓财物,还当街打人,更又把老汉的伤出示给堂上众人。被打掉的那两颗牙,也用手绢包着,呈给堂上的大老爷。
堂上老爷搓了搓手,现出几分跃跃欲试的神情,忽然又一声轻咳,整肃了面色,把声音压低压沉地道:“且呈上来!”
旁边的衙役便上前去,从周维岳手里接过牙,递到他的手里。老爷往手绢里一看,又黄又黑两颗大牙上,还沾着干了的血,别提有多恶心,紧了紧鼻子,赶紧让人还了回去。
他又清清嗓子,让周维岳把那日情形详细说来。周维岳便对他讲了,老爷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等他说完,手中惊堂木又是一敲,正气凛然地道:“好一个欺男霸女的大胆狂徒!本县非整治整治他不可!他长什么模样,可知姓甚名谁?嗯?速去传来!”
周维岳道:“草民也是外乡人,行医至此,路遇不平,这才出手。对那人不甚了解,只知道他名叫魏大,城西人士,说话操本地口音,生得十分胖大。听闻此人在县里一向有名,就是本地的几岁稚子也听说过他,大人可将他传来,与草民当堂对质。”
一听这个名字,但见堂上的老爷像是霜打过的麦苗,一时萎蔫倒伏,一蹶不振,又像是戳了个洞的猪尿泡,刚才还鼓胀胀的威势,一下瘪得再不见踪影。
他气势一短,人也跟着小了三分,原本穿在身上的官袍官帽全都大了,在身上挂不住。他赶紧伸手扶了扶帽子,像喉咙有病一般,又咳了一声,然后道:“呃——”
他长拉了一音,似在措辞,“本县只是县丞,前任县令走了,继任的新县令还没到任,这才不得已暂代几日。你报的这个案子也不急,又不是什么人命大案,等县太爷来了之后,他老人家再亲自审理。你回去等传见罢!”
说完站起身,给衙役使个眼色,便要他们高呼退堂。
此时县衙外面的百姓已经多起来,听说被告的人是魏大,都不肯走,一传十十传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后来的没听见具体是什么事,先来的人便给他们解释,还有人当时就在现场,描述起来更是绘声绘色。热闹一起,人便越聚越多。
等县丞起身,眼看着要退堂,众人当中响起一阵嘘声,在后排的有人小声骂道:“憋那么半天,以为是个多大的屁呢,还不是把屙出来的屎又给坐回去了?”众人又是笑,又是骂,但已经见怪不怪了,正待散开,那边周维岳却说了一声,“且慢!”
县丞、百姓,所有准备离开的人都顿住了。
周维岳在堂下道:“听闻朝廷近来发下新规,要求各府州县长官,百姓但有讼狱,除非特别棘手的,其余的务必三日内审理明白。大人如何就这么退堂了?”
这是他在来江阴的路上听说的。如今在京城里,新上任的吏部侍郎薛容与已经开始做他的那样“大事”,这项新规定便是其中之一。他自己不是做事的人,又要求得那样急,许多知府知州知县听说后都在心里暗暗骂他,周维岳不知旁人如何想,他听说之后但有一个念头:原该如此啊。
须知别人来报案,无不是有冤情的,哪怕是邻里口角,那也存着个是非曲直。于这些报案的百姓而言,没有一样是不急之务,他身为父母官,自然能早一天解决,便要早一天为他们解决。
只是他只能管自己一县之地,薛容与却能凭借天子威灵广告四方,要求别人也这样,于他看来,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这会儿他搬出新发公文,县丞马上便哑口无言,上下打量他片刻,估计心中正在猜测他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周维岳坦然与他对视,片刻后,那县丞不知为何觉着心虚,滴溜溜地转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