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384)
离着刘钦的住处近了,秦良弼的声音隔着门板、窗户传来,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再近几步,朱孝、徐熙、林九思的声音也模模糊糊透出来,只是不闻刘钦的。陆宁远猛地发力赶出去几步,在摔倒之前扑在门边上,就待进去,刘钦的亲卫却伸手将他拦住。
陆宁远一把推开了他,闯进屋里。
徐熙、林九思和他的一个药童围在床边上,秦良弼站在后边一点,四人一起将刘钦围得密不透风,看不见里面。陆宁远又往前走,朱孝闻声过来,像是对他说了什么,张开手臂同样拦了一拦,陆宁远听不见,手臂一伸,将他推到后边。
朱孝身材高大,这两年又比年少时壮硕了些,可让陆宁远这瘸子一搡,反而是他脚底下站不住,居然踉跄出了几步,虽然没摔在地上,却挥手打翻了烛台。
“陆帅!”
秦良弼闻声猛地扭头,神情当中颇多戒备,又带厉色,看清是陆宁远后微微一愣,眉头一皱,带上几分敌意。
陆宁远朝着他走过去,秦良弼脚下动动,转回身来,像是也要和前面几人一样,不让他过去。陆宁远赶在他伸手前,两手抓着他的甲片,猛一使力,就将他甩到旁边。
他横冲直撞,章法全无,更兼目中无人至极,秦良弼本来见到他时就一股火,让他这么一拉,更是怒气勃发,就待作色,却顾忌着刘钦,最后反而是他把脾气生生压下了,没在这时多事。
没了秦良弼在前面拦着,陆宁远赶到床边上,越过林九思的肩膀,就看到床上的刘钦。
刘钦紧闭着两眼,脸上发青发白,全无活人之色,胸前衣服解开了,几排银针插在上面,露着长长的尾巴,隐隐随着呼吸晃动,可晃得轻而又轻,像是随时就要难以为继。那下面,肋骨一根一根,把薄薄的皮肉顶出来,左肩连着胸口的包扎到现在还有红色,隐隐透着一股血腥气。这样的场景,这副模样,陆宁远还是第一次见,不,不是第一次……
“啊……”
陆宁远轻轻发出一声,浑身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手伸出去,还没碰到什么,下一刻身体让人从后面箍住,随后一股大力传来,他让人从原处拔起拉开了。
他不知身后是谁,自顾挣开,又往前去,正要够到床沿,却再度让人箍住。他低喝出声,扯开拦在他身前的手臂,两条、又或是三条,手肘猛向后击,身子跟着往前一挺,拉住一条胳膊便往地上掼去。
“陆帅!” “陆帅!” “陆宁远!你发疯么!”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陆宁远充耳不闻,跨过倒在他前边一人,两手、腰间、甚至一条腿却都让人抱住。四面八方的手都拦上来,一齐把在他身上,偏不让他上前。
陆宁远双眼陡然红了,猛地一声暴喝,身上不知如何会有这等力气,猛一发劲,竟将已经围上来的几人,连着一身重甲的秦良弼在内,一个不落地震脱了。
前面,林九思被他这突然的一声惊到,不耐回头,看了眼前之景,神情转为愕然,定定神问:“做什么?别耽误事。”
他要做什么?
陆宁远猛然一怔,如遭当头喝棒,手脚一软,一下子卸了全身的力。无数只手马上又扒上来,拉扯着他退到远处。秦良弼把他顶在桌子上,臂甲压在他胸口,压低了声音道:“你发的什么疯?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陆宁远呆愣愣地看他,好像不知身在何地,也不知今夕何夕,眼睛紧紧抓着秦良弼的眼睛,浑身颤抖着道:“我杀了他……我又……是我,是我杀了他么?我又把他杀了!”
他双眼赤红,面色如土,浑身抖得像个癫子,脸上神情说不出地骇人。秦良弼听他连说话都颠三倒四了,不知怎地,后心寒了一寒,原本想要骂他的话,一时没出口,只道:“你放什么屁!”
一旁,朱孝一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拦在陆宁远和刘钦中间,一只手按在了刀柄上,一脸狐疑地朝着陆宁远看去。
他从没见过陆宁远这个样子,就是想也不曾想过。在他印象当中,陆宁远从来不声不响,好像地上的石头,别人骂他、赞他,把他投进大狱,亦或是骤然拔擢到如此高位,他都岿然不动,脸上几乎瞧不见第二种神情。可越是这样,刚才他那副样子就越引人心惊。
朱孝惊魂甫定,像是戒备一头随时暴起的猛虎一样,凝神戒备着陆宁远。
他不知道陆宁远忽然是怎么了,只知道刚才的他好像一头受伤的猛兽,这伤没让他虚弱萎靡,反而激发了性儿,让他显出种从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凶狠猛烈,扑面袭来,让人几乎遭不住。
如果还有第二次,没办法,他也顾不得什么大将不大将,干城不干城,拼着事后让刘钦杀头,也要拔刀出鞘了。
“你们是想让陛下死,还是想让他活?”冷不丁,林九思忽然冷冷道。
这一阵下来,众人对他的医术已经服仰,往后的救治又全指望着他,虽然他这话大逆不道,颇不入耳,一时却也没人敢说他一句,秦良弼更是不敢再出什么动静,使劲把陆宁远又压了压,对着他做出了一个威胁的表情。
这副姿势换了任何一人都忍耐不得,陆宁远却没什么反应,好像被秦良弼压着的是别的什么人。秦良弼等了一阵,松开手,他就像一摊稀面流到地上,浑身都垮了下去,只有脑袋抬着,越过秦良弼、越过朱孝去看刘钦。
他没再说什么,身体仍是一阵一阵哆嗦,像在抽泣,却不见什么泪,没有了刚才的凶悍之气,现在的他看着全无威胁,只看神情,似乎还有一点可怜。
朱孝皱着眉头,慢慢把手从刀上拿开了。
徐熙像是对这边的一切都不关心,低声问林九思:“观陛下脉象,是否是思虑过重,劳累太剧?”
他虽然也通岐黄之道,一早就摸过刘钦的脉,却不敢班门弄斧,语气放得极谦卑,不敢确定。林九思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这次倒不妨碍。当务之急,是当谢事静摄,不然再多来几次,神仙也救不得。”
徐熙松口气忙道:“多谢先生,在下一定勉力相劝。”
趁林九思除针又收拾药箱的功夫,两人又说了几句,秦良弼竖起耳朵听着,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和自己有关,脱不得干系,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抬手扇自己两个巴掌。
转头看陆宁远,心道龙体欠安,他也不能不任其责,要待看他作何反应,却见陆宁远不声不响,忽然一口血扑在前襟上。
第272章
大约是昏迷后被喂下的药有安神镇痛的作用,刘钦这一觉睡得很长,没有惊悸,也没疼醒,还是这几天来的第一次。
旁人看他,正不知他到底是昏是睡,只觉忧心,林九思和徐熙把脉都把过几次,幸好第二天早上,刘钦眉头动动,自己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怔了半晌,回忆起之前的事,心中忽地涌起千头万绪,惦念极多。
秦良弼和陆宁远的关系原本就不冷不热,相比陆宁远,秦良弼年齿更长、官职却低、自视又高,因此两人间一向颇多微妙,上次那一闹后,恐怕更难弥合。两将不睦,非是国家之福,这是其一。
秦良弼这些兵马,和陆宁远正在赶到的后续部队,到底要如何用,到底该同夏人做什么部署,一直没人对他献上良策。这么僵持下去,狄庆恐怕还要再惹什么事,防得住一次,下次未必这么简单。说到底,行在离前线太近了,中间全无缓冲,不是长久之计,这是其二。
之前闹事的夏人,如何审理,能不能借此挖出点别的东西来,他还不曾过问。对呼延震那帮俘虏如何处置,也没人胆敢自专,还等他拿个主意,这是其三。
他病后出于无奈,放权给徐熙,徐熙具体做了什么,甚至心思如何,他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探究。暂时搁在他手里的东西,怎么一点一点收回来,这是其四。
往远了看,建康,崔孝先这些天怎么走动,他父皇有什么动静,城中人心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都有谁在暗中活动、如何活动,他都要心中有数。再往远看,翟广一定又有了更多消息,各地方如何处置?凭着地方军想将他扑灭自不可能,但东南各省驻军,有没有将他暂时控制住,不使流窜?这又是其五其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