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268)
“不是的……”他又道。
快说呀!快说些别的,快把你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不要再说同样的话了。说呀!说你不是这样想的,说上辈子的事,快说呀!
陆宁远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从前薛容与也被启用过,后来因为反对的人太多,很快、很快他就被贬斥出朝廷,再也不曾入朝?”
刘钦一怔,“我知道,那时我还没死。”
陆宁远因为又抱紧了他,看不见他面上表情,闻言却感身上痛得更加厉害,终于承受不住,轻轻颤栗起来。
他咬咬牙,又开口,“所有的事情,从来没有解决过,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只是虚饰太平而已。我统兵在外,从没一次拿足过军饷,都要命士卒在闲时屯田,稍稍自给。还有……”
忽然,他从满心乱麻之中摸到一点思绪,忙把它说出,“这次平叛,叛军中愿回归田间的,都有赈给,往后如果处处都和……都和如今的江阴那样,他们应当都会力田而食,再不会生事了罢。从前我杀翟广,几次上表请求,朝廷都不愿拨款安抚,直到我死那日,东南仍有小股叛乱未平,时不时便来袭扰。”
说到这里,他像抓到一抹亮光一般,忽然问:“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刘钦一愣,心里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一扎,没有回复这话,默然一阵,只是轻轻道:“你抱得太紧,我有点上不来气。”
陆宁远把手稍稍松开半寸,再度开口,胸口紧贴在刘钦胸前,嗡嗡声震得他轻轻地发着痒。
“在你死后,我又活了八年,是在狱中被杀死的。”
他抱着刘钦,轻轻地讲着,讲江南江北的流民、坞堡,讲朝廷上如何贪墨横行,讲他虽然曾经很受刘缵信任,但仍不得不同许多天子近臣虚与委蛇,方才能以此避祸。
他讲自己一次次出兵,如何既同夏人斗争,又同缺少军备、士卒没有粮食也没有御寒衣物的困境斗争;讲刘缵如何受人挑唆改变心意,再也不思复国;讲他被解除兵权,软禁在家,又因夏人来犯,被重新放出,战事未平,却又再度得咎;讲他如何被投入大狱,在那里面度过足足几个月的光景,最后讲他在那匹奔驰的马上如何迎来的最后的死亡。
他的嘴那样笨,说出的话那样缠夹不清,可他还是慢慢地,一点点剖开自己,把唯有他一人知道的,每一片隐秘的、惨痛的血肉都摊开来给刘钦看。
不知道刘钦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这些,并不是想说自己上一世过得苦闷,也不是指责他的兄长不堪为人君,而只是告诉他上一世原本发生的事,告诉他在自己心中,他做得绝没有不及刘缵,现在没有,往后也绝对不会。
可是这样的话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刘钦轻轻打断他道:“靖方——”
陆宁远应,“嗯。”
刘钦把手移到他背上,手臂一拢,原本挺直的脖颈终于弯了下来,搁在他的肩头。这是刘钦今天第一次反过来抱住他,陆宁远顿时便想再将手臂再收紧几分,忍住了,只在心里暗暗盼着刘钦按在他背上的手也能再使几分力气,就像他此时一样。
“这次不会再让你这样了。”
陆宁远一愣,但感心中一道激流猛然涌过,按住心神,忙摇了摇头,想要再说什么,刘钦却打断道:“不必多说了,我已经好多了。”
他没有如陆宁远所愿般把他抱得更紧,反而松开手,按着陆宁远肋下,将他轻轻推开了,自己靠回在椅子上面,两只眼睛微微垂下,现出几分迷惑之色,又抬起来,看向他的方向。
“你说你从很久之前就喜欢我,”刘钦忽然问,神色审慎,“那是什么时候?是因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我有什么让你喜欢?”
第189章
在刘钦心中,其实始终悬着一个疑问没有出口。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但时机不到,他便从没有开口问过。那便是——
既然陆宁远同他一样,也有着上一世的记忆,那么这一世,陆宁远为什么会背叛刘缵,而选择了他?
如果陆宁远当真忠诚,认定了一人就追随到底,那么凭他这些羁縻笼络的小小手段,不该这样容易就挖了他大哥的墙脚。
要知道,最早陆宁远宣誓向他效忠,还是在江北的时候,那时他还不曾像后来一样历尽千辛万苦只为守那一座城,他有何过人之处,竟能让从上一世来的陆宁远为他折腰?
而如果陆宁远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认定了一人,就献上全部忠诚,那他今日可以效忠他刘钦,来日未尝不会背叛于他,转去效忠旁人。人心似水等闲变却,刘缵的今日,或许就是他的明天。
刘钦曾经猜想,是否上一世在他死后,陆宁远与刘缵不再像从前那样君臣相得,陆宁远察觉刘缵并不是个值得他效忠的明主,所以这一次对他弃之不顾,转而支持自己。
就好比桌上摆着两道菜,尝过第一道,已经觉着不好吃,再次落筷,便只能往第二道上去。只有这才能解释陆宁远当初那样快、那样轻易就答应了他的原因。
否则他还有其他人可选么?刘骥,抑或是其他还不如刘骥的人?他的其他兄弟,实在不必放在考虑之列。而陆宁远这样的人,想要自立门户,恐怕没有那等魄力。
现在他的猜测得到证实了,他倒并不觉着伤心,反倒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心神——陆宁远所说,远比他先前设想的更加惨烈,甚至于让他心惊肉跳。这不是什么君臣失和,而是背叛,是残杀,是毫不顾惜地毁灭……怎么竟会是如此呢?
陆宁远的讲述十分平淡,但从他那只言片语当中,刘钦仍是感到种强烈的悲愤、痛苦,甚至于绝望。
原来他这座淮北长城最后的结局,不是恒久地巍然矗立,不是被胡人的铁蹄凌躐过,而竟然是让人从背后一块一块敲去了城砖,然后轰地一推,就此倾崩摧垮的么?
刘钦在黑暗当中,听着陆宁远一声声讲着,眼前忽然现出那天他闯进刑部大狱时,陆宁远闻声回头,向他看来的第一眼。
他的手抖了一下,无意识地攥成拳头,在几乎同一刻恍然明白,刚刚相识不久,陆宁远说自己要去大同时,为何在那两只眼睛当中露出的是那样死水一般的平静。如此君臣,如此世道,他分明已有死志!
而自己那时是什么样子、都做了什么,是否曾给过他一星半点的希望?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当日他出言笼络陆宁远,以韩岳之臣相挑,陆宁远的神情却是那样痛苦,简直好像心都要裂了。他那时竟是怀揣着上一世的记忆,下定决心踏入同一道河流当中了么?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他么?
刘钦又一次感觉有些上不来气,好像喉咙让人轻轻扼住。之前的顾虑放到现在已经无谓了,局面弄成现在这样,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做得足够好,当得起死过一次的陆宁远的倾心相从。
但他是不该担心的,陆宁远的安慰还在继续。
他不善言辞,说出的话好像啃过的玉米梗,干巴巴地发着硬。可他不停地说着,一句一句地讲,慢慢地,刘钦反倒庆幸起来,庆幸两人相识得早而相知得晚,在上一世他蹉跎而过的那些岁月里,陆宁远与他并没有多少来往;而这一世的他,总还是做对了许多事的,纵然不是每一样都对,但无论是刘缵还是他自己犯过的错,往后他都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本就是刚强坚毅的人,猝遭打击之后,因身上染病,才有几分自苦,先前无人可讲,愁闷难舒,这才郁结于心,只听陆宁远说过几句,便已渐渐振作,听到后面,只是为陆宁远心惊而已。
可他仍不知道,年少时的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让陆宁远喜欢,让他在那样的痛苦当中,还是毅然向他跪倒,宣誓他的忠诚?
陆宁远听他这样问,不由一愣,随后低声答:“是小时候,那时,那时咱们两个都在长安……”
他期期艾艾起来,不知道刘钦为什么想知道这个,但既然他想知道,只好勉力答他,“要说为什么么?我也,我也没想过。当时在曲江宴上看到你,就,就觉着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