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193)
他不肯给出人选,一是为了避嫌,二是他自己也始终举棋不定。明摆着的是,刘钦生性刚强,刘缵性情则更为和柔,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如果要从中选择一个,自然私心希望后者做自己的君主。只不过这样一来,于他也有不利处,那便是一旦刘缵继位,陈执中定当“舅以甥贵”,恐怕不是要压他一头,也要和他分庭抗礼,实在不是他所乐见的。
而刘钦所倚仗的,东宫旧臣在刘钦失踪之后,早随着圣驾南渡而出局了,剩下的人里,最拿得出手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崔孝先,资历太浅,也没有多少人望,在此之前不久,还显得三心二意,刘钦未必会重用他,他也未必能威胁到自己。
刘钦主动向他示好,也足见他心里清楚自己对他能否顺利继位影响极大,刘缵想来也是一般。越是如此,他越不能轻易说话,不然万一最后的新皇不是自己所举荐的那个,定然对自己恨之入骨,到时候别说失势去位,就是性命都可能不保。如今大局未定,实在不宜贸然开口,只能让刘崇自己决定。
刘崇见他这当口还不肯明言,眉头已竖了起来,可旋即又想:我尚且拿不定主意,他又好哪去了?到底没有发作。岑士瑜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就是在此之前,他始终试图一碗水端平,抬刘钦一手,就也抬刘缵一手,打刘钦一下,就也打刘缵一下。杀邹元瀚、提拔陆宁远,但新换上的将领还是同刘缵交好的人;刚禁足过刘钦,就又把陈执中下狱,始终不曾对哪边太过推崇或是打压。
这是他多年来用惯了的制衡之道,是他从年轻时便掌握了的帝王心术,这些年来无往不利,下面斗得越厉害,他这帝王就越能垂拱而治、安坐如山。可如今竟然不好用了么?
这碗水的确是端不住了。两边斗争愈演愈烈,眼看着已经势如水火。到了这个份上,刘崇才后悔起来,如果一开始就明确定下人选,把另一个逐出京去,何至于发展到现在这般骑虎难下的境地?更甚至于影响到与夏人的邦交!夏使在京城遇刺,如今此事刚刚发生,夏人摄政王那边还不及得知,等他知道之后,还不知要如何震怒,那时万一影响到本来已经就要签订的和议,两国战端再开,可如何是好?
他也知道,刺杀之事未必是刘钦所为,但无论是不是他干的,总之是因夺嫡而起。刘钦为着逼他处置陈执中,不惜牵扯进半个朝廷的人,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自保。而刘缵也定不可能袖手旁观,今日之后,风浪只会越来越大。
他这边正自后悔间,却想不到这碗水洒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厉害。
在他审问陈执中的同时,刘缵秘密叫来府中的人,正是陈执中所说的恽文石,禁军统领。而当天深夜,朱孝从外面归来,秘密求见刘钦。
刘钦当时刚从别院回来,陆宁远仍留在那边练兵,听说朱孝晚饭时曾偷偷出府,现在又来求见自己,心里已经有所预计。果然,朱孝进门便先道:“殿下,晚间衡阳王命人传信给属下,以属下妹妹相要挟,要属下听命于他。”他在刘钦身边久了,渐渐说话时也就不像之前一样“俺”来“俺”去,变得和旁人一样,带上了点官腔。
刘钦问:“他要你做什么?”
朱孝答:“要属下密切关注殿下动向,监视太子府牙军,一有情况,随时去报!”他知道自己身处嫌疑之地,担心刘钦不信自己,说完之后马上又道:“他问属下殿下是否已经有所计划,属下说不知。请问殿下是否要属下假意编造一些,以麻痹他?”
刘钦不答,反而问:“他提没提到你妹妹?”
朱孝一愣,马上道:“提到了。他说事成之后,便将我妹妹放归,若我不是真心替他做事,让他发现,就……让我等着给妹妹收尸。殿下……”
他忽然跪地,仰头看向刘钦,“衡阳王替属下妹妹治病,那份恩情属下在江北已经报过了,现在他于属下只有胁迫之威,属下于他,也只有受胁之恨。殿下于属下恩深似海,再造之德,属下虽死不敢稍忘。请殿下放心,属下宁可与妹妹一道死了,也绝不受衡阳王挟制,任其驱使!”
现在,曾经那个问题时隔数月又摆在刘钦面前——他该信任朱孝么?朱孝心中所想,是否当真和他口中所说一般无二?自己对他的恩情,可像他说的般重要?
这几个月来,一是因为朱孝做事得力,二是刘钦对他已经信了一半,深知人同人之间交往没有弄虚作假的余地,想要让朱孝真正忠于自己,自己首先就要真正给予他信任,因此让他做过许多秘事,甚至连密道所在和练兵用的别院也让他知情。朱孝唯一不知的只有两点,这两点此刻就连陆宁远也尚不知晓。
他看着朱孝,半晌无语。据他放在刘缵身边的眼线来报,刘缵似乎全然不知道密道和别院这两处的存在,也从没派人探查过,但也不能排除他已经从朱孝处得知却引而不发、借而麻痹自己的可能。如今刘缵要利用朱孝,无论朱孝对他表的忠心是不是真正的忠心,却都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今天从宫里出来,他便明白,之前所设想的以陈执中为突破口让刘缵失势、自己名正言顺地安然继位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刘缵对他给攻击太烈,于夏使遇刺一案还会继续做他的文章,而陈执中下狱,也不是就此便天下太平,说放出来,也可能明天就放出来。到了这个份上,已经只剩下一条路走了——
听说刘缵今天秘密将恽文石叫去府中,看来是同他想到一处,如果能借朱孝探出他的计划,甚至只有动手时间,自己的胜算都要再加两成。那么,他该赌这份人心么……
正思索间,忽然又传来消息:京营总兵病重,宫里刚刚下令,让兵部侍郎周章兼提督一职,暂领此军。
刘钦原本坐在椅子上,闻言立时站起——谁知这一世的干系,竟然还在他周章身上?
第134章
刘钦手头可用之兵,除去太子牙兵之外,就只有一点私兵,刘缵虽然控制了禁军统领恽文石,但真要行悖逆之事的话,也不能保证调动全部禁军同自己做这掉脑袋的事情。在这种情形下,周章领了京营兵,于这二人而言不啻一个雷落在水里,两人听说之后不约而同地都想到:必须把周章争取到自己身边来。
上次审问陆宁远和邹元瀚时,周章拿出兵部公文的副稿,当时便将形势一转,看上去是帮了刘钦一把,照理来说,刘缵不会再想自己还能争取到他。但有的人就是这样,同一件事由他来做,旁人只会觉着他是出自公心公愤,而非徇于私情,于刘缵而言,周章态度模棱两可,如果善加笼络,还是大有可为。
他一早便看出周章与刘钦矛盾所在,在刘钦困滞江北之时,就有意同周章多做接触,相交往时只谈公事,故意不涉半点私情。他知道周章一定在心里暗暗将自己和刘钦相比较,同刘钦的居心不良、公私不分相比,自己这光风霁月恐怕要胜出太多。
果然自刘钦回京之后,他便探得这两人的关系比之前冷淡得多了。偶尔刘钦还会去周章府上,但同之前的蜜里调油相比,倒显得有些难以为继,而且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少见周章主动联系过他。他与刘钦明争暗斗这么久,在朝堂上,周章也从来秉公言事,从没替刘钦说过一句话——当然也没替刘缵说过。
但这就足够了。以他从前与刘钦的私交,他能不站在刘钦那边,于刘缵而言,就已经算是成功了。周章的那些京营兵,哪怕并不能入城来支持他,但只要不支持刘钦,自己胜算就还是更大。毕竟他所掌握的禁军,无论是人数还是兵员素质上都远远胜过刘钦的那些太子牙兵,而且最重要的是,离刘崇更近,一旦有变,便可迅速控制各个宫门。
在这一京之中,他在内,刘钦在外,刘钦凭什么同他比?除非他还有别的法子……就在这时,朱孝托人传来密信,刘缵接过,急不可耐当场拆开。
他没有急着马上接触周章,让刘钦抢了先。
刘钦没有刻意隐匿行踪,也知道如今在周章府外,即便有心隐藏也无济于事,索性从正门进去,只是时间选在了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