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357)
他望着交战之处离自己越来越近,张开厚厚的嘴唇,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好像喃喃了什么,周围人却没有听清,只是情急之下,不住拉扯着他的袖子、扯他马头上的嚼头,想将他带离。
阿典那单却忽地拂开旁人的手,把手中战刀反过来往脖子上一抹,一声不吭,就从马上掉下,倒在地上流血而死。
开封的守城将官突围不出,本来也想自尽,可陆宁远突入得太快了,他只犹豫一瞬,就被人将刀抢下,成了俘虏。开封,这座河南乃至整个中原的重镇,就此易手,在这一天重归雍国版图。
进城时,陆宁远骑马走在前面,身上还有未干的血,却端地是神威凛凛,不可冒犯。城中百姓已许久没再见过雍军,被夏人押着一道守城多日,饿死、累死、被鞭子打死、不小心摔死在墙根下的已不知有多少,再见王师,扶老携幼夹道立观。
陆宁远知道他们被围困多日,粮食尽被守军作为军资征收走,便拿出军中存粮,答应当日便放赈。夹道百姓又一次看见王师,本就激动,听他这样说,更是纷纷跪倒在地,一下一下磕起头,扶都扶不起来。
陆宁远生得高大雄骏,全身披挂之下,更又添了几分威严。在今天忽然打开城门,简直像是从天而降似的,那些原本还如狼似虎、威逼着他们自带粮食上城头守城的褐眼蛮子却像见光的鬼一样,眨眼就烟消云散。
百姓跪在地上,仰头上望,忽然,不知谁第一个开口,对陆宁远大声叫了一声“神君”,余下的人马上一齐喊起来,夹着哭声、笑声,一声声响彻云霄。
陆宁远听这称呼实在奇怪,不让他们再叫,说出的话从口中出去,下一刻便没进茫茫大海当中,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就这样被簇拥着进了城,陆宁远进入府衙,封存好一应文书,一众将领便前来祝贺。
按军中规制,入城之后还有许多安顿事宜都需要他们主持,但收复开封实在是从两国交战以来前所未有的最大一功,他们实在按捺不住,纵然百事缠身,也要到主帅面前讨个彩头。
陆宁远听了好话,也回了些,虽然脸上仍是始终不见半分笑意,于他的性情而言却已算不错了,众将就是一时还没思及日后将如何加官进爵的事,心里也都觉喜滋滋的。
等人走后,李椹借故留了下来,开口却问:“事有什么不妥么?”
陆宁远一怔,“开封收复,也在意料之中。”言外之意乃是这场胜利并无不妥。
李椹看着他直言道:“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他不理解,第一次在野战当中将夏人打得溃不成军、第一次从夏人手里头收复这样一处要地、第一次把夏人主力骗得东跑西跑劳而无功,今日之后,他陆宁远便是大雍军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人了,不说放在本朝,就是往前数一百年、往后数一百年,论功业之盛,也没几人能出其右。可在他身上,为什么瞧不见半点轻松之色?
陆宁远摇摇头,没有说话。又坐了一阵,提笔写起信来。
他写信时没有背人,李椹就走到旁边看了看,见信是往行在发的,心里一奇。
告捷的军报早在城破那时便已经发出了,伤亡还没清点、开封城中现有人口、户籍也还没有厘清,这一份捷报内容简单,只交待了战胜经过,是为了第一时间送往銮舆。前一封信刚刚发出不到两个时辰,如何还有未尽之话?
陆宁远写好信,递给韩玉,解释道:“我忽然想起,许多天没有听见呼延震的动向了,须得提醒陛下小心。”
李椹刚才已看过他信中内容,闻言也不奇怪,从桌上取来刚烧好的热茶,为他倒了一杯,“陛下就在城中,能有什么闪失?听说呼延震一条手臂都没了,死是没死,成废人了,估计和阿典那单一样,怕他作甚?”
“不是他,是他那一军最近没有露面。”陆宁远道,伸手去接李椹的水,却被溅出的热茶泼在手背伤口,冷不防没握住,茶杯掉在桌上,磕坏一角,杯中热茶一瞬间铺满一桌。
“大帅!大帅!”韩玉的声音响起,然后就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他人已重新出现在门口。
陆宁远但觉心中猛地一搅,脸倏忽白了,只觉头顶发凉,浑身没有力气,直往椅子里跌。
他自己也不知道以为要从韩玉口中听见的是什么消息,就听韩玉下一句话道:“城中几个耆老想要见您,就跪在外面,扶都扶不起来,要不要见?”
陆宁远呆呆地看着他,好半天,血从不知什么地方重新流回他身体当中。“见、见,见……”他喃喃着,想要站起,却没站起来,伸手按住桌子借力,却手上一湿,摸到一手的茶水。
茶水已经不烫了,带着几分温热,沾在手上却一霎时凉了。他收回手,冷冰冰的茶水从手指肚上滴滴答答淌下去,他神思不属,没看见李椹递过来的布巾,下意识把水擦在另一边袖口上,洇出一道手印。
赶走了夏人,开封满城欢庆,即使陆宁远有意降温,但一众将士和满城百姓的喜悦仍从一道道不近人情的规矩网出的缝隙间透出。
陆宁远下令宵禁,于是百姓们在白天就放起礼花,城东城北响声不绝,各家酒肆都爆满起来,从早到晚,街上都人流如织,要等黄昏时士兵们在各个路口驱逐,意犹未尽的百姓们才肯相携着回家。
他们不知道夏人还会过来,不知道狄庆已在路上,但这本就不该是他们忧心的事。陆宁远一面命人加紧修缮攻城中受损的城防,一面让士卒轮番休整,一面反复探听东面的动静。
终于四天之后,狄庆的先头部队兵临城下,一起来的还有从行在传来的一道消息——
呼延震劫破銮舆。
第251章
四天前,收复开封的那日,陆宁远本有可能回师东进,去到刘钦身边的。
从得知刘钦过江亲征的消息之后,滚沸的血就在他身体当中奔腾。他一刻一刻挨着,将自己分成两半,让其中一半死死压住另一半,直到今日。
所以他没有马上撤出开封,就此回到刘钦身边。
开封是中原重镇,于夏人而言,绝不容许有失,一定会想方设法夺回来不可。而且他们劫掠来的金银器皿都在这里,为他所获,出于私情,狄庆麾下众将也一定力主西征,把它们从自己手中抢回。
因此只要他还在这里,狄庆的大军就一定会来。如果他马上从开封撤走去寻刘钦,反会将夏人大部又引到他身边去,把危险带回给他,开封也迟早重陷夏人之手。
一军统率,一举一动,所系非轻。一条军令、一个决策,就是数万人的生死存亡,决定了一城甚至一国命运。
他是知道该怎样选的,知道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他把马鞭指向那唯一正确的答案,麾下众将士也人人佥同此议,都说该这样做。
可是……
入城之后,一片欢腾之中,他反而睡不着觉了。他失眠了四个晚上,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好像有什么啮着他的背,他翻一个身,那东西只顿一顿,随后便又追上。有时囫囵睡着,光怪陆离的画面里,刘钦的身影现出一角,他便马上一惊而醒,一颗心在喉咙口跳。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刘钦现在还好么?有没有什么危险?夏人虎狼般的眼睛正窥伺在他身侧,刀枪剑戟森森而立,他在其中,有如一只鸟雀扑动翅膀航于海上滚滚怒涛之上,峦叠的海浪卷起他的脚,自己却不在他身边。
他睡不着,又一次走到沙盘前,白天摆好的东西仍在那里。沙盘上不是开封,而是亳州地形,一面面小旗插在上面,他一个个看过去,在心中推算。
夏人收取了外围州县,是为了给亳州施压,但秦良弼大军已经到了,是不可能绕过他而威胁身后的城池,更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攻城的。刘钦在亳州城里,不会直接暴露于夏人的锋刃之下,只要他稍稍爱惜自己,小心一些,不要涉险……
会不会有冷箭、有飞起的砖石打中他?
不,不……刘钦在给他的信中说,他很少去城头,即便要去,也会穿上全副盔甲、戴好兜鍪。以亳州重新加高后的城墙高度推算,在城下,哪怕是夏人当中力气最大的神射手,也绝不可能把箭射上城头,因为城墙脚下还有俞煦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