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28)
那就更奇怪了。裴信把持朝政将近十年,从来独断专行,为何连他都不能决断此事了?
林晗突然冒出一个猜测,犹似被针尖扎了一下,走在艳阳天里却浑身冰寒。
裴信一直有顽疾在身,是不是他的病越发严重了,他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慌忙摇摇头,掐断这个念头。然而这想法一出现,便像鬼魂似的,时不时在心上呼啸而过,搅得人六神无主。
真邪门,他以前分明巴望着裴信归西,而如今就是想一想他可能会撒手人寰,就仿佛是碰到了一根扎进肉里的刺。莫非真是时间过得太久,慢慢地把他的怨恨也打磨去了?
仔细想想,他对裴信也从未到过恨之入骨的地步。他做过裴信手中的傀儡,掌心的王棋,他对他的恨,更像是身为傀儡的怨愤、不甘和反抗。
林晗冷冷一笑,抬头望着明媚的天光,片刻前的不安荡然无存。
不该胡思乱想的。他差一点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是裴信的棋子,那人也一直把他当棋子。一枚棋子竟然对下棋的人心生怜悯,实在是太可笑了。
林晗回到馆驿,脚不沾地,拉住个燕云军问话。
“你们世子呢?”
那将士道:“世子一早去了都护府,还没回来呢。”
林晗抬头看了看天,目光落到庭院中婆娑的柳树阴影上,估摸着已经过了正午。卫戈有差事在身,林晗虽憋着一肚子话,但不便跑去妨碍他,只好先带着小元宵回房休息。
他考虑了很久,还是取了笔墨纸砚,打算给聂峥写封信。
平都公主把聂峥当成最后一株救命稻草,在林晗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且不说聂峥会不会相信她的话,他们如今自身难保,拿什么来救她?更何况卫戈说过,明日达戎人就要到了,宛康离草原路途遥远,聂峥就是插着翅膀也飞不过来。
他写这封信,一是怜悯平都,二是觉得愧对聂峥。如今他也做不了什么,就当求个心安。
林晗绞尽脑汁,写了封短短的书信,出门找了个胡商,花大价钱请人带到若泽草原。回馆驿的时候,正碰上先前问话的燕云军官,那人对他灿然一笑,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林晗盯了他两眼,不客气道:“想说什么?”
那人立时正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回禀公子,世子在城北大营练兵,公子要不过去看看?”
林晗狐疑道:“练兵?”
好好的练哪门子兵?林晗油然想到回宛康的路上卫戈说过的话,难道他真要带着手下帮他造反夺位不成?
第137章 霁月清风
那将士俯首帖耳,拜道:“公子要去么?属下让人备马。”
林晗唔了声,抬头瞅着天色尚早,便颔首应下。
军官牵来匹雪白的骏马,金鞍鞯玉辔头,乖顺地垂着脑袋,温厚平和地嚼着草叶。林晗接过燕云军递上的马鞭,跨坐上马,握紧缰绳,粗略问过大营地址,便扬鞭纵马,驶上宽阔平坦的大道。
他选了条远离闹市人流的路,一路上风驰电掣,很快到了军营门口。城北大营盘踞在一处高地上,四周围着铜墙铁壁,堡垒壁塞之间栽满杏树和柳树,一眼望去浓荫密蔽,仿佛到了盛夏。
日光缓慢偏移,树木房屋的影子逐渐东斜。营门边环绕着河水,一道大桥横亘河上,桥长二三十丈,足以容纳八辆二驾马车并行。
林晗在桥前下马,牵着缰绳步行,远远瞧见值守大营的戍卫,鳞甲黑压压一片,宛如密集的乌云。
他随身带着卫戈的印信,守卫并未过多盘问,只打量了片刻,便差人进营通报。不一会就有个燕云小将跑到营门,恭恭敬敬迎他进去。
林晗看他面熟,原是在草原上和卫戈一同领军厮杀的将士,便随口问了句:“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那人抱拳立正,铿然答道:“末将韩炼,今年十八!”
林晗笑着拍拍他的肩甲,韩炼依旧站得笔直,宛如一棵青松。
“不错,是条汉子。好好跟着世子。”
“遵命!”
军营中不得纵马,林晗将白马拴在砦前石墩上,与韩炼一同前往校场。大营里正演练阵法,卫戈一身白袍银甲,甲胄外裹着玄色披风,端坐在点将台上,神色肃穆地督阵。
他面前张着桌案,上头摆放了青红皂白黄五色令旗,每拿起一根旗帜,台下三军立即变动阵型,方圆长宽,转换自如。
隔着黄沙烟尘,林晗唇畔不自觉噙着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卫戈督练三军之余,忽然瞥见他的身影,肃冷的眉间顿时冰消雪融。
千百人的阵列之中,他们默契对视,心照不宣地淡笑。
除了操演阵法,卫戈还让麾下士卒手执枪矛,持续不断地练习击杀。战场上瞬息万变,往往眨眼间就决定了生死。尤其是对于机动灵活的骑兵,斩杀的机会只有一刹那,因而不需要花哨复杂的武功,只需将两个动作演练成千上万次,熟练到变成本能。
一个是挑,利用枪尖长矛,在逼近敌军时挑开他们的兵器;另一个动作是刺,挑开敌人武器的瞬间,用手里的枪矛刺击他们的命门。
卫戈做起正事来一丝不苟,知道林晗来了,正在角落里看着,更是有条不紊。
练完几轮,各营牵出战马,接着排演骑兵阵列。卫戈举起令旗,将士观旗语而动,在校场间纵马奔腾,再现了当日歼灭五百番兵的回环阵。这阵法颇为精妙,先呈雁字冲锋,再沿日字回旋,绕到敌军左后侧击杀。
寻常人擅使右手,兵器也都拿在右手,从左侧突袭,简直是防不胜防,故而不久前对阵番兵时,卫戈领着五十骑就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林晗独自看他练兵,看到日头西斜,血红的余晖铺满大地,丝毫不觉得疲倦,反而越发津津有味。卫戈把麾下操练整整一日,等天色渐暗了,才下令回营,自己起身离了帅位,匆匆朝林晗走来。
大营里黄沙滚滚,夜风一吹,更是尘土飞扬。林晗从怀里取出条竹青色的汗巾子,笑吟吟地给他擦脸。
卫戈握住他的手指,轻声道:“让你久等了。军法森严,为将帅者更应以身作则,只好等练完再找你。”
“我知道,”林晗动了动手指,搔他的掌心,“有模有样的,看来以后得改口了,叫你裴帅如何?”
卫戈淡淡一笑,厚脸皮道:“还是喜欢听你叫夫君。”
林晗连忙左右环顾,确定没人听他们墙角,便利落地抽回手,在他额头上戳一下。
“属狸奴的?刚夸你两句尾巴就翘上天,当心被人听见。”
卫戈长叹一声。林晗还不知道,他两个之间那点事,燕云军早就人尽皆知了。军营里都是些糙汉子,有些多嘴胆大的,闲来无事还编排两人的荤段子,传到卫戈耳朵里,收拾了几个最猖獗的,申明一番军纪,才没人敢明着调侃他们,私下里却不知如何。
“等了许久,累不累?”卫戈另起话头,“我还有些事要办,不如留在营中,让人送几个小菜。”
林晗欣然点头,两人便一前一后往主帐去。到了帐外,却见一个文人模样的青年立在昏沉沉的夜色中,宽大的袍袖飘然摆动。
这人孤零零的,连个随从也没有,似乎是在等着拜见主帅。主帐跟前燃着两排火把,映亮了他的侧影,隐约可见一袭水蓝长衫,袖子上绣着白鹤,姿容俊雅,霁月清风。
卫戈眼尖,还没走近便认出来人,拉着林晗耳语:“你的老熟人来了。”
林晗:“?”
他带着林晗走上前,朝那人的背影唤了声:“王御史。”
那青年回过神来,转身望向他们。只是回眸一眼,端的是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他的面庞清俊柔和,眼神却刚直不阿,目中寒星点点,仿若乍开的剑光。
林晗注视着青年的脸,不禁感慨道:“王经……”
王经出身寒门,有一副宁折不弯的傲骨,才华横溢,可谓盛京士子中的翘楚。
他是林晗继位初力排众议,亲手提拔上来的。王经做官后没有辜负皇帝厚望,丝毫不畏惧世族攻讦,将生死置之度外,独自对抗几大高门,仗着一身才干,又有皇帝保他,行事滴水不漏,一度搅得朝堂风云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