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34)
林晗想了想,道:“‘懿’字意为美,不如就同音。”
卫戈忍俊不禁,从榻上坐起,不紧不慢地穿衣。
“也好。赐我做名字,旁人只有一个名,我两个,占大便宜。”
林晗有心逗他,半卧在被褥间,伸手搂住精瘦有力的腰肢,柔声细语:“做尊号也成。‘懿’郎,‘懿’夫人,‘懿’妃,‘懿’皇后,哪个都好听。”
卫戈默默听着他喋喋不休,纵容他贴在自己背后,像只小兽似的撒娇。林晗唱了半天独角戏,终是玩够了,爬起身整理外袍。
今日事务繁忙,要和达戎贵族一块拜见公主,晚上还得赴宴。这场宴会结束,他们的差事差不多忙完,可以准备回国。
林晗想起昨晚的琵琶和歌声,眉心不禁跳了两下。他始终放心不下,盘算着要是见到平都,不妨再安抚她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免得酿成什么祸患。
今日向公主和达戎王见礼,主角都是两国官员贵族。林晗无品阶在身,便留在军营,静等晚间赴宴。卫戈派了几十个亲兵专门护卫他,等得百无聊赖,林晗便把亲兵叫出来,觅了块场地,众人蹴鞠玩。
如此一来,一日倒过得飞快,眨眼就日薄西山。卫戈带着十几个随从,专程回营接他。上马之时,林晗在随行军官中找了圈,骤然想起件事,出发那日后似乎就没见独孤毅和他表哥,这几天跟卫戈在一块,也不见他们身影。
卫戈把那兄弟俩藏哪去了?他心中疑惑,猜测和军机部署有关,便不多问。
燕云军大营跟达戎青帐相距不远,骑上快马,一刻就到。日暮黄昏,默苍山脚连绵成片的青帐已成了灯海。灯火、余晖与未尽的雪色交相辉映,在清寒的空气中织就一汪瑰丽的浮波。
天色晴好,今夜便露天开宴,在草原上,苍穹下,面对磅礴无言的默苍雪山,庆贺两国联姻。林晗无心宴席,久久观望着最高大的青帐。那帐子被人用帘幔和珠玉装饰得美轮美奂,门边静候着众多武士和婢女,正是公主起居的地方。
日落月升,宴至酣处,便有胡族美女手执雉尾,达戎勇士怀抱羯鼓,上前进献歌舞。鼓点短促密集,胡舞雄健慷慨,声声敲在林晗心眼上,震得人周身战栗,不像是在宴饮,倒像一刹那置身于鼓角峥嵘的战场。
他闷下口甜酒,望向帘幕翩飞的青帐。
帷幔轻移,一只素手撩起青帷,缓缓步出个姿容娴静的梁人女子。明婳款款退至旁侧,让开道路,不多时,便见身着碧青褕翟的平都公主走出青帐。
林晗打眼一看,她又纤瘦了许多,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
公主在帐前站定,四周光火明亮,却照不到她身上。她的面庞和身躯浸在霜风黑夜间,除了衣裙摆舞,再无别的动静,宛如一尊石碑。
平都已是达戎的阏氏了,在场的子民却没一人觉察她的到来。三两个梁国侍女陪伴着她,头颅低垂,也像雕刻一样缄默。
林晗看不清她的神情,肩上陡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卫戈举起金杯,朝他敬酒。两人同席而坐,正对喧嚣的歌舞。他饮光酒,放下金杯,便见卫戈下巴轻点,示意歌舞的另一侧。
贺兰稚孤身而坐,眉宇间意气飞扬,对他二人遥遥举杯,仰头豪饮。
林晗轻叹一声,兴致缺缺地饮酒。等再寻到机会去看,平都公主早就不在了。
卫戈见他一杯接一杯地下肚,轻声道:“怕是要醉,不如先送你回去。”
林晗确是觉得无趣,点头道:“那你呢?”
“我还不能走,”卫戈淡笑地望着他,双眸情丝缠缠,“去吧,我会来找你的。”
他犹豫一瞬,只觉他今晚的眼神有股难言的怪异,一时却想不明白。他们交心已久,林晗对他再无半点怀疑,便愁云满腹地起身。
“韩炼,”卫戈朝身边吩咐,“带穆将军回去。天黑路远,不要走原来的道了,早点回去休息。”
韩炼沉声领命:“是。”
林晗望着卫戈,半晌后轻声叮咛:“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卫戈拍拍他的手,要他安心。
林晗带着韩炼和几个亲兵穿过青帐,返回夜色沉沉的草原。原先拨给他的几十骑兵早已整装待发,月光照在银白的铠甲上,仿佛勾勒出了一川冰河。韩炼牵来战马,扶着林晗翻上马背,而后号令骑兵变换阵型,护卫他远去。
骑马疾行不到一刻,林晗忽然头脑昏沉,困乏至极。他在宴席上饮了些酒,但那酒并不醉人,不至于短短时间就浑身无力。
他顿觉不妥,猛然勒马,喝道:“韩炼——”
韩炼纵马出列,上前询问:“将军有何差遣?”
林晗握紧缰绳,胯下白马焦躁不安地走动。他手上脱力,口中也渐渐说不清话,含糊道:“我好像中……”
话音未落,他朝下一栽。韩炼匆忙催马靠近,扶着林晗歪斜的身子。
“穆将军?”
林晗拼命睁开眼,转头回望灯火辉煌的青帐。短短一刹,他理清了曲折,悲愤呼喊。
“裴桓!”
下一瞬,远处耀眼的光火便从他眼中滑落。药力发作,林晗合上双目,骤然失去神志。
风雪肆虐。
林晗被刺骨的寒意惊醒。甫一醒来,他便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
不在草原上,也不在营帐中。昏暗的室内点着油灯,灯油烧了一半。四面头顶都是黑漆漆的土坯,左侧开了扇木头门,门边窗扉紧闭,俨然一间村舍。
药效才过,林晗四肢仍是酸麻,跌跌撞撞凑到门边,试探着推门,小小门板纹丝不动。他不死心,接连推撞,那门像是从外面闩上了,不管如何拉扯,始终稳如泰山。
“韩炼!”林晗怒火攻心,“放我出去!你跟你主子在耍什么心眼,把我诓到这来,究竟要干什么!”
隔着一扇门,韩炼无奈的声音传来:“将军莫气,这只是权宜之计。世子说了,他会回来的。”
他说得轻巧,可林晗怎能不气。他对卫戈掏心挖肺,全不设防,哪想有朝一日卫戈也把他当傻子玩!
“你把我放出去!”
“将军,”韩炼弱着声恳求,“别为难我。”
林晗浑身发抖,挥拳往门板上砸了下,靠着墙颓然喘气。
外头狂风暴雪呜呜咽咽,韩炼的嘴比三冬里冻硬的石头还硬,压根问不出什么。
过了不久,风雪的号啕中夹杂着一串兵甲的响动,像是有人来了。林晗连忙起身,扒着门板去听。守在外面的人用方言嘀咕许久,听是听着了,可他一个字都不明白。
韩炼应了几声,嗓音沉沉的。来的人传完话,便踩着积雪远去。紧接着,门板一阵响动,韩炼打开门,蹲身半跪,低头请罪道:“将军恕罪。”
林晗匆匆出门,走进漫天大雪中。天色昏黑,浓云密布,门外是座院子,院里积了深厚的雪,屋檐和篱笆上挂着冰锥,目之所及,一片单调刺目的白。
跟他走的亲兵都在,不论人马,身上都堆着一层小山似的雪,不知守了多久。
林晗看向韩炼,颤着声问:“裴桓呢?”
韩炼的身子躬得更低,道:“方才探子来报,十几里外有队番兵,请将军随我等撤退。”
林晗捻着手指,沉重闭眼。
“开战了?”
韩炼神色微动:“是。”
“速速交代!”他厉声呵斥。
韩炼无计可施,只得道来:“平都公主在当夜鸩杀达戎王,公主自尽,达戎大乱。随后贺兰稚自封为王,向我朝宣战。”
林晗麻木地听着他汇报,猛然攥紧双手,哽咽道:“世子早就知道公主会杀了达戎王?”
“这……末将无从得知。”
他强压着翻涌的心潮,回忆起当初探望平都时,新月居外留下的马蹄印。一定有人在联络她,新月居守卫严密,闲杂人等根本无法接近,更遑论在那附近骑马,除了燕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