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64)
方黎昕将信将疑地盯了他一眼,紧闭着唇。林晗接着开口:“玉虚宫,你听过没?”
玉虚乃道宗一流派,百年前被皇帝尊为道宗正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宗,在江湖中也声名远扬。
息夫人虔诚,往年每隔半岁便到空山玉虚宫焚香,林晗小时候常被她领着去玩。
每次从盛京到玉虚都会走很远的路,几天几夜的马车。庙观建在白雪之间,山门前有宽阔的柏树林,不论何时到那都似清苦的寒冬,林中日光亮得灼目,空气里除了砭骨的雪气,漂浮着寒冷的草木芬芳。
印象最深的是雪树林里的狍子,呆呆傻傻,总瞪着黑眼珠愣愣地瞧人。
方黎昕想了片刻,咬牙切齿道:“仅此一次。”
两人暂时结成同盟,林晗握着刀,冲一处横挥过去,杀开一道口,厉声道:“跑!”
他们气势锐利,连连击倒几个白衣教徒,没命地往道旁跑。林晗上了马,一拉缰绳,对着方黎昕一伸手:“上来!”
后方传来激烈的喊杀声,方黎昕朝红衣人望了一眼,迅速地拉住林晗的手跃到马上。骏马一声长嘶,箭矢般射了出去。
山高路远,积雪越来越深厚,几乎没入三分之一的马腿。两人拼了命奔逃,天色熹微之时,终于望见了肃穆的玉虚山门。
每年冬月到过年前,玉虚宫闭门谢客,只有门人留守山中,颇为幽静。
望见了玉虚正门,林晗他们匆匆忙忙地下马,在风雪中跨进几道高阔山门。
进门有一处广场,一侧正对着雪雾朦胧的悬崖。崖边置满了香台,鼎盛的香烛在烟雾雪粒中明明灭灭。
崖边只有一个人,长身而立,白衣飘飘,头上束着一尊莲花冠。是个仙风道骨的道士,背后一把剑,手里拿着柏枝扎的扫帚扫雪。
门外嘈杂的人声惊飞了鸢鸟。道士神情漠然地朝山门边看了一瞬,微微蹙起眉头。
林晗和方黎昕都被这人浑身冷傲的气度刺了一下,踌躇着往崖边走了几步,不知如何开口,便从匣子里捡了一炷香,就着蜡烛的火焰点燃。
两人心不在焉地焚香,谛听山门边的动静。
周围漱泉泠泠,松枝石缝间涌出氤氲热气,一弯小溪曲曲绕绕,尽头汇成汪蒸腾的温泉。
那道长看了他们一眼,没阻拦的意思,安心扫自己的地。此时另一拨人风风火火地拥在山门前,为首一个黑面虬须,一口金刀在晨雾里寒芒熠熠。
林晗有些疑惑,这是谁,怎么不见红衣人。
“这家伙叫鬼头刀,”方黎昕皱紧了眉头,愤然道,“原是个江洋大盗,后来投奔白莲教做了小头领,手上不晓得有多少人命。”
鬼头刀扫视一圈,找到了二人身影,便昂首阔步地走来抓人。道士静心扫雪,不知不觉挡在他跟前,鬼头刀狞笑一声,道:“还不让开,找事不成?”
方黎昕闻言便要冲上去跟鬼头刀较量,被林晗拦下。
“着急什么。”他道。
那道长看也不看他,似是当作一阵耳旁风。鬼头刀便有些怒气,顺着往地上一瞧,干净的砖石上不见一丝雪,有个圆溜溜、黑乎乎的物事追着道士的脚步,惬意地漫行。
林晗仔细一瞧,是只大得惊人的王八,比脸盆还圆。活在清幽避世的山林庙宇中,连动物都安逸许多。
鬼头刀觑他一眼,冲那散步的王八飞起一脚,便将它掀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头脚尽数缩进了壳里。紧跟着,他挥起手中沉重的大刀,猛地朝道士劈砍下去。
白衣道长缓缓抬起头,幽冷的面容仿佛经年霜雪,一双眼极冷极利,直视着逼近的刀尖。
刹那之时,刀光映入他的眼中,他轻淡地一眨眼,面前的雪花骤然飞卷,掀动了鬓边几缕发丝。
这一刀力道极为刚猛,那柄刀却被一股柔韧无形的力道击退,瞬间断成三折,当啷落地!
观庙深处响起一阵浑然的钟声,漫彻到细雪纷扬的空山。广阔的天地江山,皆隐于一片奥妙的雾色中。
鬼头刀捂着手臂哀嚎,挥刀的手断了经脉,蠕虫般抽搐。方黎昕看得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晗。
林晗却盯着幽黑的山门,望见那束浓艳的红衣。白衣道士终于舍得松开扫帚,抱起那只受惊的王八,把它放在了温泉边。
风雪里响起红衣人的声音:“实在精彩,‘寒山雪,千江树’,清徽真人的大弟子江千树,果真如江湖传言般厉害。不愧是道尊首徒。”
江千树冷眼望去,道:“玉虚与世无争,奉劝尔等,莫要滋扰我门庭。”
第70章 心诚则灵
玉虚宫的道士深藏不露,个个都不好惹,林晗从小就知道。
空山后山比前山幽静,地势也更加险峻。走后山只有一条路通往山顶,危悬在雾凇风雪当中,直通云海,仿佛一道垂直的天梯。
玉虚门人的住处便在后山,每日往来住所与庙观,旁人眼里难于登天的险路,家常便饭似的走,穿行在覆雪的山道上,步履如风。
出家人脾气都挺温和,到了江千树这却是例外。他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很不客气,再加上直接废了鬼头刀一只手,弦外之音便是:若你们还不走,那贫道只能打死各位了。
只是红衣人也不是吃素的,灵州那晚能轻松对战辛夷与嵇风。不知他跟江千树比起来,谁的胳膊更粗。
要是卫戈在就好了。
林晗叹了口气,望向悬崖一侧云雾叆叇的群峰,倏然记起,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过了冬至,时间便如流水般倏忽过去,眨眼又是年关,这一年就走到了尽头。
以往过年,他总觉得了无意趣,今岁倒不一样,隐隐有些期待。果然,节日本身是可有可无的,有人相陪的时候,才有意义。
红衣人听了江千树的话,不仅没有退开的意思,反而朝前迈了几步。
“在下也是有任务在身,并非刻意追到此处,江道长,别为难我。”
江千树站在原处不动,道:“其中原委不必告诉我。若你有本事,那就把人带走。”
方黎昕看那二人对峙,捅了捅林晗的胳膊,疑心道:“怎么办,玉虚好像不想管闲事,江千树会不会把我俩丢出去?”
“那又怎样。”林晗观察着风雪里一红一白的衣影,道,“赖在这不走,他还能拿扫帚把我们扫出门不成。”
方黎昕怔了怔,有些鄙夷地瞧着他。林晗蹲下身子,把手里一炷香插进香炉里,默默许了个愿。
他也摸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暗道老君保佑,神仙显灵,愿食素三月,求能逃脱这次危机,别落到白莲邪异手中。
就在此刻,风雪中响起阵锐器的尖啸,一声惨烈的叫喊紧跟着炸开。一道寒芒飞快剜过鬼头刀另一条手臂,鲜血飞溅,接着气势凛然地冲红衣人追去。
红衣人紧蹙眉头,袍袖怒挥,手中剑刃出鞘,连连在空中转动几圈,与那件飞来的暗器叮当碰撞,将它斩落到一边。
林晗定睛看去,是枚寒光如星的铁蒺藜。
他心中猛然一跳,顺着暗器来处看去,虬曲的老松上立着个轻盈的人影,温泉水雾升腾散开,那人的容貌逐渐变得清晰。
果真是神仙来了。出手利落,一箭双雕。
红衣人往后退开半步,盯着卫戈:“是你。”
卫戈纵身一跃,矫健地踩在地上,道:“白莲乱党,胆子也太大了些,敢跑到玉虚宫来撒野,头上有几个脑袋?”
红衣人像是突然开了窍,干脆利落地招人上来抬走倒地的鬼头刀,盯了几人一眼。
“我们撤。”
白莲教徒得了命令,迅速地退去,眨眼就消失在迷蒙的晨光里。方黎昕还未缓过神来,问道:“那是什么人,居然把舒崇雪吓跑了?”
林晗笑了笑,道:“我的人。”
那白莲教头目叫舒崇雪,几次交手下来,林晗知道他绝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这人狡猾谨慎,看见卫戈来了,定是唯恐他带来了官军,怕吃不了兜着走,才忙着脚底抹油。
白莲教一散,江千树便拿起扫帚,旁若无人地扫雪,广场回荡着柏树枝条摩擦青石地砖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