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93)
林晗沉重地闭眼,一瞬后抬眸,将手中药丸咽入口中。药才入口,他脸色微微一变,看向对面的穆思玄,霎时收敛了神色,若有所思。
檀王满意地瞧着他,手中刀刃一松,抬掌击向息姮肩头,将她推到林晗身边。
“居然……是我小看你了。”他盯着林晗的脸,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喃喃自语,“难怪他那么放不下。”
林晗飞快地握住息夫人的手,横刀将她护在身后。息姮的手指冰凉,像是三冬的河水一样,全然感知不到血肉的温度。
“可惜,”檀王话音一转,自宽袖中抽出一把铁扇,“他越是在乎你,我就越要你死!”
那扇子通身银亮,手指捏住扇柄一扣,扇缘边弹出几叶尖刀。
林晗轻轻推了息夫人一把,将锦儿留下的血书塞到她手上,握着刀上前迎敌。
“走!”
长刀应声而落,斩向檀王身前。那扇不光是短兵,翻折之间,竟能发射出道道暗器。
凌乱的刀影搅碎了雪花,几番交手过后,檀王被刀势所伤,而林晗不防暗箭伤人,肩上亦是见了血。
就在此时,某处渺远之地忽然传来沉闷的鼓响,仿佛雷鸣阵阵。二人听见江上激烈的喊杀声,各自神情皆是一变。林晗左右张望,忽然明白为何寨内深处空无一人,原来水贼都被调集到前头御敌了。
他扬刀指向穆思玄,高声笑道:“檀王,你勾结怒川水寨和白莲教,逃不了的。”
穆思玄神情莫测,阴沉道:“是么?”
他收起铁折扇,几步踏过船板,抽身欲走。林晗提刀追去,不依不饶。穆思玄并拢两指,吹出个短促的口哨。那麻风剑客便使出凛栗的杀势,悍勇之下招式突变,连连刺倒几人。
麻风剑客凌空跃至船顶,身影被夜色遮掩,瞬间便摸不着他的踪迹。林晗追上穆思玄,硬拖着他缠斗几回,待兰庭卫围上前来,一同将他困住。
他手中有暗器,重围之下,仍是能伤人。林晗与他对战片刻,眼见着他已是强弩之末,不料穆思玄忽然自袖中取出一物,朝他泼了些冰凉的水液。
林晗遭这暗算,闭着眼后退几步,差点摔进水里。兰庭卫见他受伤,也不管檀王了,纷纷上来将他护住。此时此刻,方才消失不见的麻风剑客忽然出现,乘着一架木鸢,从紧靠水寨的峭壁上滑翔而来。
风雪飞卷,木鸢上垂下一束白练,待离地近些,穆思玄扬手挽住白练,仿若飞仙一般,被木鸳轻飘飘地带起来。他身侧缭绕着飘扬的雪花,衣袂发丝在风中舒卷,穆思玄垂下头,盯着地上的人朗声大笑,快意至极。
“穆秉恪,”他道,眼中似喜似悲,“这么多年的恨,我要你百倍偿还。”
林晗睁开双眼,眼前却一片模糊,只能瞧见影影幢幢的幻象。他挣开来扶自己的手,撑着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喝退了众人。
“都别过来,离我远些。”
息夫人朝前走了两步,忧心地瞧着他:“含宁?”
他摇摇头,合目一瞬,仍是白蒙蒙一片,看不清。
“我没事。”林晗对兰庭卫道,“先带夫人回船上去。”
众人一动不动,纷纷看着他。林晗凭着记忆左右瞧了瞧,严厉地开口:“怎么,没听见我的话?还不快走?”
“公子……”有人担心地唤他。
林晗冲他们摆摆手,语重心长道:“快去接应楚王他们。要是出了事,饶不了你们。”
兰庭卫面面相觑,耐不过他态度强硬,只得领了旨,零零散散地退去。林晗听着脚步声,确定人都走光了,从口中吐出那枚药丸,摸索着坐下。
盒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毒药,吃进嘴里,味道与小时候吃过的红豆沙一模一样。穆思玄狡猾,拿糖来骗人。然而他更是狠辣,最后朝他脸上泼来的,才是真正的毒药。
第103章 雪夜危机
绵密的刺痛在眼中散开。可他无动于衷,脑子思绪繁杂,想的都是些陈年旧事。
仔细算算,快有十年没回家了。息夫人喜欢侍弄花花草草,侯府满院子姹紫嫣红。春时幽兰秋时菊,夏时水莲冬腊梅,终年都有好颜色。
最妙的是她种的紫藤花,连绵成片,像是绒绒的茵席,远远看去艳丽灼目,缀如云霞,垂曳如雨。风一吹过,花藤摇荡,清香扑面而来。
除了栽花种树,她还有一手好技艺,用花草做饮食,制香药,甚至能治病。在林晗小时候看来,母亲简直是百花仙女下凡。
不知小院子里的紫藤花今年开得如何。紫藤花架下有个秋千,是他幼时与息夫人一起扎的。她爱在晴日里晒书,为了不让儿子乱跑,特意用白藤茎条做了秋千给他玩。
林晗再度睁开眼,自嘲般笑了笑。如今再想这些,竟像是回忆上辈子的事。他拄着刀站起身,察觉到眼前清晰些了,便往前走了两步。
浮船一阵颠簸,林晗下意识伸出手臂,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托了一把。他惊觉还有人在,猛然把手抽回,皱眉道:“不是让你们都走吗,留在这做什么?”
风雪呼啸,许久都没人回答。
他不耐烦地后退几步,背抵着船屋,忽然听见细微的啜泣声。
林晗辨出那声音,迟疑地动了动嘴唇。
“娘?你怎么没……”他话说到一半,声音里带了些薄怒,“这兰庭卫果然不靠谱,怎么把你丢在这!”
息夫人道:“你别怪他们,是我让他们走的。”
林晗沉默片刻:“你该让他们带你走。”
“你要我离开,把你一个人丢在这?”息夫人低泣道,“我做不到。他给你下毒也罢,我不怕死,要是你出事,我也不活了。”
林晗听得额头直跳,无奈道:“我还没死呢。”
他眼睛看不清,此时跟个废人无异。息夫人不管不顾地凑近,两手捧着林晗的脸查看,道:“你的眼睛怎么了,他朝你泼的什么?”
林晗不防她突然动作,又不敢推,唯恐把娘推进水里,挣扎了一会儿无果,渐渐有些恼火:“你怎么不听话呢?!都知道我被泼毒了,这要是他说的那什么瘟疫,你不是自找的吗?”
息夫人捂着脸,瓮声瓮气地哭:“死就死吧。我这条命算什么,要是能豁出我的命换你活着,我心甘情愿。”
林晗满腔郁郁,轻轻把她推开。
“离我远点。”
冷淡的话刚出口,他又心软,随即道:“别在这呆着,到处都是水,掉进河里怎么办。”
息夫人不答话。此刻他眼前的白雾渐散,大概能看清些了,便拿起刀,越过她朝回程的路上走。
“我对不住你。”息夫人突然道,“还有祸乱朝纲的事,我没有做过。太子也不是我逼死的。我势单力薄,怎能与东宫作对呢?”
林晗停下脚步,沉默良久,叹息一声。
“我是你儿子。”他道,“从小到大,你都没亏待过我,我不恨你。至于别的事,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作为母亲,息姮确实对他很好。要论那些往事,他虽未经历过,却能管中窥豹,知晓一些眉目。
林晗当过皇帝,明白区区女子,岂有搅弄风云的本事。息姮不过是替罪羊,古往今来,她不是头一个背锅的女子。盛世时,美人锦上添花,到了乱世,就是红颜祸水。原因无他,没人会替她们说话,连她们自己也不行。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往事已矣,她能活着,是冥冥中的大幸。
他没回头,听见一阵船动水响。接着,她站在他身边,纤小的手掌紧紧握住他的。
林晗下意识想挣开,手指动了动。可这念头只在心中盘旋一瞬,便鬼使神差地烟消云散。
“你看不见,娘带你走。”息夫人道,“等过这几日,我们就回家。无论是什么毒,我都要想法子替你治好。”
她顿了一瞬:“若治不好……还有娘陪你。”
林晗看着她纤瘦模糊的背影,拎刀的五指不由得绞紧。她未等他应声,一手提着裙襕,一手牵着他,小心翼翼地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