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41)
“我躺了几天?”林晗环顾一周,失魂一样发问,“怎么我病着,你们就这么高兴,在院子里开起宴了。”
“五六天了,浑浑噩噩,醒了又睡,全靠汤羹吊着。我昨晚做梦,梦见普贤菩萨……”聂峥拿着只碧玉青碗,用铁签串着小块酥焦喷香的烤肉,喂到林晗嘴边,嬉皮笑脸地盯着他面颊,“他老人家说你今日醒,就让他们准备,办个迟来的庆功宴。”
林晗横他一眼,丝毫不为所动:“拿开。战场捡回来的,别把人肉给我吃了。”
聂峥收回手,颇为扫兴,没趣道:“行吧,那说别的。你感觉如何,要不我给你找个姑娘?”
林晗眸光一冷,泛出些薄怒。聂峥眼看他要发火,硬着头皮轻声改口:“那……找美少年也行。”
“你少说两句吧,”赵伦端着碗粥踱到二人跟前,殷勤道,“陛下精神初愈,还是喝点粥饭养胃。”
林晗接过粥碗,外衣也没穿,落拓地往院子里一坐,小口喝着粥。
“我卧床这段时日,外面有什么消息?”
聂峥道:“有个好消息,王经来信,高柔死了。”
林晗闻言,惊诧地站起身,展颜一笑。
聂峥放下小碗,拍了拍沾上油烟柴灰的手掌,接着道:“还有个坏消息,番兵仍在围城,纵使拿下宛康,我们的人也过不去。”
第150章 兰庭生香
“这才五六天,王经如此神速,倒是出乎我意料。”
粥碗里冒出缕缕热烟,林晗小口抿着,姿度从容,像是在啜饮香茗。已是五月初,塞外不再落雪,天气却始终阴惨惨的,没有回温的迹象。
苏忱取了件黑缎斗篷,领边镶着圈貂毛,谨慎地给林晗套上,做完之后,便找了个机会脚底抹油。
柔软皮毛紧贴着肌肤,林晗蓦然想起游牧民族常有的服饰,窄袖小袄,合裆套裤,衣着便利,不像中原繁复重叠的袍子,故而善于马上战斗,不少人生来便是骑射一流。
聂峥不解道:“王经抢着时日把事情办成了,陛下却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林晗放下粥碗,一时没了胃口,叹道,“我原想着,至少得让番兵围个十天半月,才好图谋扳倒高柔的事。他竟五六天就办成了,说明什么?说明在围城之下,宛康城已陷入恐慌,水深火热,才给王经轻易除掉堂堂都护的机会。”
一阵凉风打着旋刮进院子里,林晗拽紧肩上斗篷,起身踱了几步,望向飞沙走石的土地。
“你们想想,照这情形看,是什么原因令宛康全城恐慌,上下危悬,短短五六日便军民哗变,杀了都护?”
赵伦道:“陛下不是让王经……”
“王经只是借势,他孤身一人,还没有造势的本事,”林晗微微摇头,双目骤然一沉,唇齿间带着冷意,“是雪。”
此言一出,几人顿时煞白了脸。
四五月份,正是播种耕植的季节,宛康不比塞外夷族,家家户户都畜养着牛羊,以畜肉为生,百姓军队都是要吃粮食的。
宛康是孤城,粮食只能从地里来,大雪连下数日,地里能吃的都冻死了,必定要闹饥荒,不说明年会不会饿肚子,全城定户的余粮能不能挺过今年都成问题。
“民户缺粮,官府总该有吧,实在不行,开仓放粮就是……”聂峥委婉道,“何至于到了大祸临头的地步。”
林晗身边几人都是武将,不懂其中弯绕。唯独赵伦稍有涉猎,便道:“陛下思虑周全。番兵在城外,粮食都放出去了,万一要打仗,军队吃什么?再者,官仓的粮食都是收上来的税,谁有胆子随便往外放,出事了怎么办,宛康失守了怎么办?”
“我不了解塞外胡族,聂峥你来说,”林晗皱眉道,“这些蛮夷真有那么厉害,弓马娴熟,迅如飙至?倘若跟他们硬碰硬,中原军队有多少胜算?”
聂峥娓娓道:“胡族厉害的不是武力,而是战术。草原民族平日居无定所,逐水草迁移,一到打仗跟迁居没两样,很容易集结起十万、数十万的大军。”
“每家每户都有马、牛羊,一人出征时带上几匹马,随时随地能作战,还能吃肉,十分灵便。全然不像我们,得考虑粮草辎重,征调补给。”
林晗捏着下巴细想,问:“胡人吃畜肉,那牛马总要吃草料的吧。难不成士兵一边打仗,一边放牧?”
聂峥顿时失笑,笑容可掬,疏风朗月一般。
“你说的也没错,确是要人放牧,但不是士卒,而是他们妻女。胡族全民皆兵,每逢征战,妻女也会跟随上战场,这些杂务便是交给她们。”
林晗挑眉一笑,道:“我还以为他们当真不管粮馈。塞外最不缺的就是野草,这帮蛮夷在别处尽可以靠这套战法兴风作浪,到宛康却不灵了。宛康附近都是荒漠,想要喂饱马,只能从其他地方运送草料。”
他气定神闲地坐下,从炭火堆上取了块盐腌肉,让人把地图拿出来看。几人商讨半天,画出三条最可能的补给线。
“今天晚了,那就明日动身,”林晗在图上反复指了指,定定地瞧了他们一圈,“宛康如今情势危急,晚一步解围,猜不准会闹出什么麻烦。他们辎重营里势必有番兵护卫,数量不会多,男的全杀了,女人都抓起来,再放几把火,把近处草场全部烧光。”
赵伦和聂琢听得面面相觑,许久异口同声道:“陛下,这也太狠……”
林晗不耐道:“傻了不成!对他们不狠,宛康就得遭殃!聂峥,你带着他们,务必要办好,不得出岔子!万一打草惊蛇,再想找破绽就麻烦了!”
聂峥哭笑不得,交掌接令:“是。”
安排妥当,林晗闭眼想了一瞬,喃喃道:“明日我带着韩炼他们,去凉州看看。”
他正念着燕云军,韩炼便从院子外冒进脑袋,蹑手蹑脚地进院门,支吾着问:“将军醒了吗?”
林晗回神去看,见他鬼鬼祟祟的,乜了一眼,冷笑道:“找我什么事?”
韩炼这才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有些顾忌似的,低声道:“末将巡视回来,在草原上见着一个人,说认识将军……”
“认识我?”林晗倏然起身,胸间怦怦直跳,睁大了眼,急忙问,“可把他带回来了?”
话一出口,他稍稍镇定了些。韩炼不会认不出他家世子,不可能是卫戈。
林晗轻叹一声,惘然若失,慢吞吞坐回去,一时有些恍惚。
“带回来了,咬定了要单独见你,”韩炼道,“将军,是让人过来,还是——”
“你带路吧,”林晗摆了摆手,裹着斗篷便起身,转向另外三人,“我方才交代的,你们再留心筹划一番,别光顾着玩。”
韩炼微微躬身,朝他行了个礼,便带着人往盐院外去。
盐院府宅修得重门深邸,不论走过几次,林晗照旧记不住路。深巷里寒风飒飒,直透肌骨,他在高阔的院墙间左拐右折,不由得把整个身躯圈进宽大的斗篷里,后悔没好好穿衣裳。
桐木大门前立着个清瘦的倩影,身后垂曳的青丝随风依依飘动。
明婳一身青衫,失神地探出手,抚摸着生锈的门钉,望见林晗来了,娴静端庄地屈身一礼。
“奴婢明婳,见过孝昭皇帝。”
林晗抿着嘴唇,眯眼打量着她。
“想不到你还认得我。”
明婳垂着双眼,呵气如兰:“兰庭卫之中,没有不认得陛下的。”
第151章 凉州之行
林晗的目光落到她腰间,平平无奇的青布裙裥中垂着块白玉牌,隐约可见篆刻的“兰”字。
“所以,你明面上是太后的人,暗地却为裴相做事?”
明婳俯首低眉,不卑不亢:“奴婢在宫中多年,自然唯太后娘娘是从。只是,丞相对我等孤女有救命之恩,明婳也甘愿受他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