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73)
岂料出现一个裴桓,短短几个月,便胜过将近十年的相伴相知。
他善于洞悉人心,一眼就知道,心中那份长相厮守的夙愿,怕是无望了。在他身边的时候,含宁总是小心翼翼,从未那么恣意地开心过。
或许这便是心有灵犀吧。旁观他们同心结好,连他也不忍心拆散。若是没了裴桓,含宁该有多难过。
可他又怎能完完全全地甘心呢?裴桓的出现,让他珍守的那些许诺,真真切切变成了假的。虚情假意,比纸还薄。
于是他在这纠缠的情丝当中反复无常,答应了成全却不甘地食言,明明决定放过那出尔反尔的小骗子,却总是舍不得他远走高飞。含宁怨恨他疯,他也觉得自己快被纠葛矛盾的情思逼疯了。
“你去吧,”裴信避开他的疑问,轻声道,“再深的感情,也禁不住猜忌的。”
林晗不知是不是他的难过打动了他,这会儿的裴信跟之前的判若两人,又变得温和亲善,冷静自持。
他熟知如何叫他心软,只要他表现得惊惶不安,手足无措,若非大事,那么裴信一定会退步。可这一回,林晗却被他的言而无信搅得心中恐惧,甚至不敢放开胆子去追卫戈。
万一他真的后悔怎么办,万一他真的要让他殉葬怎么办?
“那……我真的走了?”林晗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谨慎地试探。
“去吧。”
他终是释然叹息,看向林晗的眼神,像是辞别一只归去的孤雁。
林晗踟蹰着,不敢妄动。
裴信淡淡一笑,自个倒先转身回花厅里,着人关上房门。
林晗再顾不得其他,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在门前牵了马,狠抽一鞭子,往大营疾驰而去。
月亮照在街衢之间,仿佛结了满地冰霜。他才打马离去,府门柱子后却现出一个人影,久久地望着马蹄杂沓的方向。
林晗十万火急地回到军营,利索地蹦下马背,拎着鞭子四处找人。
他料想卫戈不会回宴席上,便在大营各处寻找,先去了主帐,再去营房,然后是校场,骑兵营,一路奔波,逢人便问,累得气喘如牛,双腿乏力,可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等到处都找完一圈,他只能往酒宴上去。一众将官喝得正兴起,在席间设了一排靶子比箭,瞅见林晗周身雷火般的架势,一时面面相觑。
热闹的筵席顿时鸦雀无声。赵伦碰了碰醉眼朦胧的聂峥,低声道:“都说玩个投壶就算了,你非要动真格的,这下好了。等着挨骂吧你。”
聂峥径自倒了杯酒,不以为意,弱着声答道:“谁玩投壶?没意思。都是上过战场的儿郎,还玩那假模假式的东西,小孩过家家似的。”
林晗仰着脖子,穿行在席间找人,见众人都盯着他,大气也不敢出,干脆问道:“世子呢?”
没等有人答话,他便焦急地追问:“聂峥,裴桓呢?”
“不是找你去了吗?”聂峥刚把酒杯递到唇边,手臂搁在半空中,面露难色。
林晗挤到他身侧,衣衫上裹着清宵的寒气,紧张地看着他:“没回来?”
“没有。”聂峥放下酒杯,叹道,“急什么,那么大个人,总不会丢了。”
林哈动了动嘴唇,哑声道:“我还真怕他丢了。”
他撂下这句话,便又不依不饶地动身找人,拉着席上的将士们挨个问。问过的人都说没回来,直叫林晗的心变得一片寒凉。
他陡然发现,他竟然对卫戈知之甚少,要是他真想躲着他,他连上哪寻人都不知道。
而卫戈总能找到他,一直以来,也是一心一意地跟在他身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林晗重重地闭上眼,呼出口气,霎时觉得自己太混账了。明明说着喜欢人家,却在不经意间辜负了他的心。
第184章 猜疑
席间觥筹交错,唯他失魂落魄,不得安宁。
林晗不停地逼问自己,该去哪找他?难道他们真的要因一个误会心生嫌隙吗?
他猛然攥紧了拳头,心下一横,生出一念。
今夜太晚,卫戈必定没走,只是躲起来了,不愿见他。
与其说他是害怕找不到卫戈,还不如说是担忧卫戈对他失望,往后心里再没了他。而要验证他是否还在卫戈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还有一个方法。
林晗从来不怕涉险。既然不知往何处找卫戈,就只能像往日一样,期待着卫戈自己出现。这法子是他最后的筹码,若是唤不回桓儿……那他也认了。
他打定主意,当即从筵席上抽身,阔步朝着营外去。背后传来聂峥的高呼:“你去哪啊?”
林晗来不及答话,满心都是大营外那湾滚滚的河流。
那河道宽阔,水量充沛,一面凹岸,一面凸岸。一般来说,凸岸的水势要比凹岸平缓,河谷也比较浅,倘若选好地段,不至于丧命。
假如往年的自己看到如今的他,定会大骂一句疯子,为了个男人,居然想出这样荒唐的主意,简直昏了头。
他也自认昏了头,只要能找回桓儿,就是鬼门关,也愿意去一遭。
湍急的流水潺潺作响,林晗踏上营口长桥,阴寒的水汽从漆黑的河谷中窜升出来,游蛇似的往衣缝里钻。
一轮明月在滔滔的水波中晃动,碎影粼粼,参差斑驳,像是艳阳里半融化的一摊积雪。
林晗仰起面庞,眺望风露清寒的深宵。浓稠的夜色扑面袭来,仿佛滚滚的雾涛,直往眼底钻。被深沉的黑暗包裹,他丝毫不恐慌,反而生出股淡淡的宁静,好似冥冥之中有双温柔的眼睛,正隔着绸缎般的长夜与他对视。
林晗吸了口气,带着水腥味的凉风宛如匕首似的,刮进五脏六腑。他微微启唇,望向山影边一束煊亮的星芒。
“我明白,你在生我的气。归根结底,是我寒了你的心,明明知道你不开心,却还是丝毫不避嫌……”
林晗踌躇半分,垂着眼睛,有些生疏地开口:“我、我知错了。从头到尾,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你心里不舒坦,说出来也好,拿我撒气也好。之前在军帐里,我也任你打了,要是觉得不够,再来就是……”
干冷的夜风灌进鼻子,他的嗓音不自觉带上点颤,温热的呼吸扑打在眼睫上,顷刻之间,竟然结出丝丝缕缕的冰花。
视野里粘上一粒粒莹白的轻絮,像是下雪了,林晗独自对着阒静的深夜,心窝里也慢慢积起一垒冰雪。
他喉头一哽,仍是把那未竟的话语挤出唇齿,怅然道:“别不见我。”
语罢,他自暴自弃地闭上眼,身子后仰,斜过齐腰的桥栏,正对奔腾不息的河川坠落。
扑通一声,激流溅响。剧烈的水声在他耳畔炸开,一息之间,便像是被厚重的棉絮捂紧了耳朵,只听见沉闷的涛流低哑地回旋。
林晗的身体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冷。身上的锦袍像是河底伸出的手,拉扯着他往下坠。一汪清冷的月光透射到水波里,恰好落在他眼睑上。
他被河水推挤着往幽暗处漂流,却无心顾及生死之事,满脑子都是一句绝望的话。
他不会来了。
他把桓儿弄丢了。
纵使之前设想过最坏的结局,等真到了这一刻,他仍是有些失神。
林晗麻木地睁眼,眼睫边的月色倏然一暗,像是完全融化,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他的腰肢陡然一紧,被一股远大于水流的力度挟持住,紧接着身子一空,撞进一处灼烫的怀抱。
“你疯了吗!”
林晗任人将自己捞出来,歪靠在他肩膀上,失神地眨了眨眼,脸孔上、发丝间水流如注。
他侧过头,仰望着卫戈盛怒的面容,眼中一阵酸胀,伸出手,反复捏揉他的臂膊。
“你不是走了吗,你不是不管我吗?”
“这就是你寻死的理由?!”
河水钻进眼睛里,林晗双目发痛,额头紧贴在他胸膛上,说不出半个字。
卫戈眼神锋利,像是要吃人,两臂紧托着林晗的腰肢,带着他一点点往岸上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