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35)
韩炼高声拜道:“此地不宜久留,请将军速速离开!”
“我知道。”
现今不是揣测前因后果的时候,林晗当机立断,呵出口白烟,快步走到篱笆边:“都上马,趁雪还没停,先找个地方藏身。”
马球赛那晚,贺兰稚看出他在卫戈心里非同寻常,因而把他也盯上了。只是不知番兵和达戎暗中有何协议,竟然帮着贺兰稚办事。好在这场雪足够大,能把行军的路线掩藏得干干净净。
林晗带着几十骑纵马而出,须臾便离开院落,奔出覆雪的小村庄。他们往追兵相反的方向逃,一路上派出斥候探路,燕云铁骑在纷飞的大雪中不断回报,若遇上山脉河流,便及时改道,唯恐钻进死路里。
不多时,一骑斥候飞马而来,惊呼道:“穆将军,不好了,前面也有番兵。”
林晗点点头,斩钉截铁道:“他们自然不是傻的,知道两路追杀。换条路就是。”
一行人奔驰许久,方派出的斥候忽然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急迫回报:“将军,前面三路都有骑兵,离咱们不到五里!”
林晗心头一震,眉头紧拧。贺兰稚竟派这么多人,四面八方地夹攻他?
番兵距离太近,怕是转头就撞上了。林晗心知可能有场大战,便朝麾下发令:“上紧弓弦,把枪矛都握住,若有人敢拦,杀无赦。”
几十个燕云亲兵闻声而动,纷纷上好弓弦,举枪执矛,做出冲杀的准备。林晗看向斥候:“领路,走人少的道。”
那将士铿然应声,手执长矛纵马奔腾。林晗一扬马鞭,紧随在斥候后方,一队银骑迤逦而行,踏过蜿蜒的雪路,逐渐爬上一处缓坡。
无垠白雪中突然出现一道黑影。他们一露头,对面斥候显然也发现了燕云军,黑衣番兵当即整饬队伍,下令突进。
林晗将长枪夹在腋下,振声高呼:“就在前面,杀出去!”
正当此刻,他身前的斥候忽地喊道:“穆将军,你看左右!”
林晗闻言望去,透过密密麻麻的飞雪,两股黑色甲胄合围而来,仿佛洪流般滚动,逐渐蚕食了苍白的大地。
突现的敌人太多,辨不清数目。林晗紧盯着滔滔涌现的黑甲,先是一惊,随后镇定下来,眯了眯眼,喃喃道:“等等……”
他勒马停步,见那两股黑水似的奇兵一拥上前,首尾合拢,竟不是冲他来的,反将前方番兵吞进阵中,屠杀殆尽。
冰冷的血腥刺入鼻腔,嘶吼的雪风里响起零星惨叫。他静观前方无声的杀戮,凝视良久,望见数丛翻卷的黑旗。
“苍麟军……”
有人同样认出旗号,小声念出口。苍麟军合为一股,杀光那路番兵,挥旗而来,眨眼间就到了他们跟前。
林晗认出领头大将,放下手中长枪,唇间颤抖:“你怎么来了?”
聂峥扬起手臂,身后大军立时站定。他从容地驱马上前,眉毛微微蹙着,附了许多细雪。
“你写的信,我怎能不来。”
第144章 何去何从
上回在青门关,聂峥走了,唯独卫戈忠心不二地跟着他。老天好似热衷于和他开玩笑,总要留下点遗憾,这次轮到卫戈不在,聂峥却回来了。
林晗握紧马缰,隔着大雪问他:“伤如何了?”
“死不了,”聂峥道,“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从今往后就归你了。”
林晗微怔,一时不知聂峥话中用意,他的命明明是苏忱救的。
聂峥霎时看破他的疑虑,淡漠地叹道:“若不是你在身边,我撑不下去。”
在他九死一生的时候,曾看见过些匪夷所思、亦真亦假的幻象。
寻常人性命垂危时,往往不省人事,他却不同。聂峥昏迷后,浑身轻飘飘的,慢慢浮到空中,仿佛获得新生,非但没有丧失意识,反而神志清楚,精神抖擞,能够照常睁眼视物。
他看到若泽草原上的军帐,帐中灯火昏暗,自己浑身是血,躺在榻上,像具苍白残破的尸首。林晗跪在榻前,紧捏着他的手,奔溃地号哭。
他目睹了他的哭泣,他们为了留住他的命焦头烂额。聂峥未曾想过,素来绝情的林晗会因他的安危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快流干了眼泪。
从小到大,他最见不得林晗哭。林晗是他放在心尖上的挚友,他一哭,便会让聂峥回忆起最好的朋友沦为娈宠,而他却无能为力的日子。那段少时光阴是二人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却也是他们各自的噩梦。
每个人做过的噩梦不一样,可坏梦留下的痛苦和遗憾都是相似的。
经书上讲,鬼神之事,凡人敬而远之。但自那后聂峥便觉得,兴许世上真有魂魄一说。他的魂魄放不下,那他自己大抵也是……放不下林晗的。
林晗双目进了些飞雪,刺得他连眨几下眼,凝望着大雪中黑压压的铁甲。
“你回来我很高兴。等眼前的事过去,再找个机会叙旧。”林晗皱了皱眉,“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的?”
聂峥摇头,朝麾下动动指头,立即有一黑骑飒然而出,将一只苍鹰的尸首丢在雪里。
林晗看见鹰的尸体,不由得瞪大了眼。
“塞外胡族有驯养猎鹰的习俗,往年我在军中跟他们作战,常见胡人用鹰侦查情报。收到你的信,我便带人往默苍山进发,三天前终于到了,可惜那地方已经成了死人堆。”
他垂眼看向地上羽毛凌乱的死鹰,倨傲地笑了笑。
“阴差阳错,发现这畜生在找人,就一路追着它走。原想杀几个达戎人祭旗,不想找到了你。”
林晗了然于心,转向麾下问:“韩炼,我们走了几日,这是什么地方?”
韩炼有些忌惮聂峥,迟疑道:“一路南下,走了四天,怕将军吃不消,中途就停了下来。如今在荒原上,离宛康不远。”
苍麟军和燕云军分属两派,素来不睦,一黑一白两相对峙,气氛凝重。林晗看在眼里,沉静地点点头,望向聂峥:“我对塞外不熟悉,依你看,我们往哪去好?”
聂峥扫向林晗身后的银骑,讥讽道:“怎么说,你是被人绑来的不成,连走了几天都不知道?”
“廷卓。”林晗柔声告诫,“听话。”
一句话轻轻落下,却胜过千钧之力,立时让聂峥闭上嘴,老实回道:“依我之见,有三个地方可去。其一,北受降城,城中还有五千苍麟旧部;其二——”
他拖长了音,目光看向林晗,似有深意:“去达戎丹朱部。”
林晗狐疑道:“四部之一?如今两国开战,往丹朱部去,不是送死?”
“丹朱部在达戎四部里最弱,向来没什么征伐之心。我在塞外这些日子,恰好和他们首领交好。”聂峥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含宁还不知道吧,默苍山下的尸堆里有不少达戎贵族。贺兰稚为了起事,几乎血洗了先王留下的重臣。”
林晗明白他的意思,贺兰稚虽为王子,但他资历尚浅,达戎本就是由许多部族结合而成的联盟,岂会人人都服他。况且刚死的达戎王贺兰伊向大梁称臣多年,事事恭顺,不少达戎贵族在他引领下,亦对梁朝心悦诚服,贺兰稚自封为王,可这王位能不能坐得稳,还要看天意。
他闭眼一瞬,叹道:“我倒不是忧心达戎。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番族人也掺合在里面,一个达戎再加一个番族,千万不能小看了他们。继续说。”
聂峥弯了弯嘴角,轻声道:“其三,我护送你回凉州。”
林晗心念着卫戈,顾不得揣摩他话里的含义。他手里只有几十人,加上聂峥带来的几百人,断然成不了事。听聂峥的意思,两国在默苍山下已经打了一仗,还不知结果如何,现在更是没有半点卫戈的音讯。
他思忖片刻,道:“凉州离得太远,去宛康。正好王经也在宛康,城里兵马充足,还有些留守的燕云军。”
“含宁,”聂峥忽然笑道,似是有些无奈,“无论去宛康还是凉州,一旦入城,我就护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