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45)
他捂着脑袋坐起身,一阵天旋地转,便无力地栽回被褥。
梦中情态历历在目,好像就是片刻前的事。他伸手一探,身边空空荡荡,只他一个人,又把手伸进被窝,往身下摸了摸,碰到一手濡湿,立时难堪不已。
林晗强忍着不适,往身上套衣服,正走神,听见门外脚步声,霍然竖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
“将军?”韩炼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将军醒了没?”
林晗松懈下来,有气无力地应道:“给我打些水。”
“好嘞。”
“等等,”林晗改口叫住他,“世子回来了?”
“啊?没有啊。”
林晗捂着抽痛的屁股下床,双足踩在鞋子上,憋着没发火,怒极反笑。
“我知道了。你滚吧。去打点热水。”
韩炼心眼实在,没听出他话里乾坤,中气十足地应和一声,便小步跑开了。
林晗扶着床帷,心中怒火冲天,两只脚不停碾动,半晌才套上鞋子。他一瘸一拐地坐到镜子旁,对着铜镜一看,见自己蓬头散发,面容憔悴,一副饱受摧残的鬼样子,不由得火气更盛。
门扉适时地响了两声,昨晚那笨手笨脚的小伙计又来了,一手捧着食盒,另一手墩下盛满热水的木桶。
林晗正捏着梳子梳头发,瞥他一眼,懒声懒气地开口:“我手上不空,你把食盒打开,把饭摆好了。”
那小厮站了半天,没个动静。林晗冷哼一声,啪地放下梳子,伸手指了指食盒,再指了指小桌。他这才舍得动弹,闷不吭声地动手伺候。
梳洗完毕,林晗便坐在小桌前,扫了圈热腾腾的粥饭,皱眉道:“这么烫,让人怎么下口。你去拿个扇子来,替我扇凉了再说。”
话音刚落,韩炼便从半敞的门边探出个头,欲言又止。
林晗瞥他一眼,冷声道:“何事?”
“凉帅的人来了,”韩炼抱拳道,目光落到小桌上,“将军还没用早膳,让他们等等?”
“不必了,”林晗扬了扬手,转而朝那达戎小厮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我这顿早饭可不便宜,照我刚才吩咐的,等能入口了,给我送到太守府来,你明不明白?”
那人双目沉沉的,深邃的脸孔波澜不惊。
林晗笑道:“我可不管你听不听得懂,你要是听不懂,没给我办事,我回来就要你好看。”
韩炼抢着道:“将军,凉帅的人在等了。”
林晗觑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韩炼被他一噎,顿时怔住,紧张地瞟边上的人,张口结舌。
林晗镇定起身,越过二人,独自出了房门,没走几步便到了院里。酒肆门口站着五六个缁衣护卫,人高马大,腰间佩着长刀,一派生人勿近的气势。
他一见这些人的刀,便有些慌神。他们的刀都不是凉州府兵配备的制式,而是京中禁卫所使的横刀。再仔细打量那几人,虽故意乔装改扮,穿了最不起眼的黑布衣,却个个英华神武,绝非等闲之辈。
几人远远望见他,微一颔首,沉默地交手行礼。
林晗款步走近,道:“凉帅让你们来的?”
没人答话,护卫纷纷把头垂得更低了些。青天白日,酒肆门口人来人往,嘈杂喧嚣,不时有车马轿辇停留经过。
院门边有棵老椿树,经不住风雪磋磨,叶子掉光了,枝条也折了不少。透亮的天穹下,光秃秃的枝杈曲折挺立,漆黑苍劲,像是铜浇铁铸的。
树下静静地停着一乘青车,车盖上的帘帐随风飘动,好似旋飞的青莲。马车边没有随行,只套了一匹白马,像是在等人,迟迟未动。
林晗瞥向那几人,道:“既不是凉帅叫你们来的,那何必打着他的名号见我。你们主子见不得人?”
“含宁,”藏在青车帘幕后的人倏然出声,“是我要见你。”
林晗听见熟悉的温润嗓音,脊背一炸,连连后退几步。
“你、你怎么来了!”
那车帘被人撩开一角,伸出只苍白纤瘦的手,腕边垂曳着一弯天青色的织锦袍袖,更衬得冰肌玉骨。重叠的宽袖顺势一落,几缕银光浮动,上头竟绣了腾云蟒纹,而后露出截皓白的小臂。
裴信缓缓走下车,一手捏着折扇,长身玉立,全无往日那般生杀予夺的气焰,倒像是哪家温秀儒雅的贵人公子,乘着车驾往外踏青来了。
“顺道过来,”他眉宇温和,好似漾着一池春水,柔声开口,“想看看你。”
第155章 回不来了
在凉州城看见裴信,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稀奇。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揽政令大权,裴信身居高位要职,不在盛京当差,居然跑到千里之外的凉州。
林晗小心地朝他周围望了圈,除那几个护卫,裴信身边再无随从,当真是轻车简行,全不似往年前呼后拥的气派。
他耐不住心中疑惑,小声道:“你为何到这来了?”
裴信沉静地盯着他,只把方才那句话重复了遍:“想见见你。”
林晗眉头动了动,定下心神,往他面前走了两步,道:“盛京的事情,你都不管了?”
“一个地方待久了,早晚会厌倦的。”裴信微微一笑,双目好似蓄着烟波,看人的时候,虽有股缠绵的温柔,却又显得深不可测,“若是一辈子做不成几件随心的事,也太辛苦了。”
林晗怔了怔,目光落到他消瘦许多的手腕上,沉默半晌才道:“听桓儿说你病了,既然有机会歇着,就好好养病。”
“无非是旧病,不足为惧,”他兀自一哂,朝林晗走近,动作之间,腰上玉佩叮当清鸣,“听闻你找息慎有事,恰好我也要见见他,不如同行。”
“恰好?”林晗眯了眯眼,不由得想笑,“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老喜欢跟我耍这些心眼子,你当我看不出来息慎是你的人,我前脚到凉州,他后脚就给你报信?”
裴信静默一瞬,垂着眼睫,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多年,是缘分还是设计,有什么重要的。人和人之间的牵绊,哪是一两个词就说得清的。”
林晗闭了闭眼睛,长舒口气,道:“行了,别翻旧账,免得彼此都难堪。你等一等,我让人牵匹马。”
裴信笑吟吟地望着他,温声应道:“好。”
林晗见他一副悠闲模样,也不怕费事,便折返回酒肆,找康姑娘借用马匹。清晨正是酒肆忙碌的时候,他在堂中后院转来转去,却找不到老板娘的影,便只能拉着大堂里的账房问。
林晗拿出几个钱,站在酒肆柜台跟前,道:“康姑娘去哪了?昨晚来的时候没骑马,想跟你们借一匹。”
账房抬头看了看他,知道是熟人,老实道:“可不巧了,一大早官差来了趟,康姑娘现在衙门呢……”
“衙门?”林晗一惊。
那账房先生顿了顿,眼神飘到林晗身后。裴信不知何时进了酒肆,正在林晗背后站着。他姿容仪度超尘绝伦,举手投足皆是风雅不凡,十分引人注目。
林晗敲了敲柜面。那人方回过神,挪开视线,咳嗽了声。
“本来有马,后院专门备了几匹。不巧昨晚有个胡商歇脚,喝多了,忘记把车马赶进院子,便被贼偷了个干净。他们从塞外来凉州一趟不容易,就跟康姑娘商量,买走后院的马,重新置办货物。两人报了官,这会都在衙门呢。”
裴信轻笑道:“看来有些麻烦,不妨坐我的车。”
林晗一时没了主意,便穿过酒肆,返回院子里。两人并肩走着,一言未发,等到了院门边上,忽然听见一阵马嘶。原是林晗房里那装聋作哑的小瘸子,不知从哪弄来辆马车,轰轰烈烈地越过长街,赶到老树下。
日阳清亮如水,云影树荫在地面上徐徐摇曳。奔踏的马蹄扬起水雾似的尘浪。
林晗瞥向身旁的裴信,道:“看来是不用了,好意心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