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85)
林晗凝视着天边流云,息夫人的影子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突然非常想家,怀念家中那方开满紫藤花的小院。如今晴昼渐暖,日阳高照时在花架下读书,该是多么惬意。
他还想带卫戈一起回趟家,跟他一块到莲池泛舟,摘莲蓬,采莲子。摘来的莲子与山药茯苓做成西平莲子糕,炎炎夏日配着五花凉茶喝,安适至极。
林晗独坐在花厅中,挂念起家中种种温馨宁谧的旧事,却是额头一跳,回忆起片刻前那具形容软塌的死尸,盛夏的风骤然冷了几分。
他轻压眉心,克制着不去想那场景。满庭花枝木叶簌簌作响,隐约有股阴风打着旋飘过,荡溢在他后颈。
聂峥从前堂回来,还未走近,便焦急唤道:“含宁!”
林晗缓过劲,抬眼觑着他:“怎么,完事了?”
聂峥脸色怪异,抿了抿唇,诡秘道:“檀王疯了。”
他一怔,脱口而出:“疯了?”
聂峥想起方才见到的场面,便是惊魂不定,迟缓道:“是……千真万确。幸好你没在,那光景比什么十八层地狱骇人多了。”
“连你都这么说?”林晗扯出个笑,“所以呢,裴信没杀他?”
“裴信想派人过来问你怎么办,被我拦下了,”聂峥眉头紧皱,“我不想让你过去。”
林晗上下打量着他,瞧出聂峥心有余悸,便追问道:“檀王怎么疯的?”
聂峥神色古怪,斟酌着字句:“他、他把那尸体,给吃了……”
林晗惊骇莫名,瞪大了眼睛。
聂峥惭愧不已,摇头道:“看吧,我就说不该让你知道。”
林晗慢吞吞扶着桌案,撑起身子,动作一半,便跌坐回去,趴在桌案一侧,捂着嘴唇喉咙干呕。
聂峥匆忙绕到一边扶他,轻轻拍着背。
林晗抓着他手臂,勉力支起身子,纤长的手指不自觉蜷起,低喃道:“你觉得,穆思玄他是真疯还是……”
聂峥为难道:“含宁,依檀王的心性,他能装疯卖傻做到如此地步?”
林晗沉重地闭上眼,嗓音微弱:“罢了。我这会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既然人已经疯了,执着于取他性命,好像并没有多么重要。活着不一定比死了好过。
“要把他关起来么?”聂峥问。
林晗点点头:“自然要关。盯着他,还不知道是真疯还是装疯呢。”
聂峥:“裴信说,你要是不杀他,就让他把人带走。”
林晗隐隐觉着不对,道:“带走,往哪带?”
“望帝宫,”聂峥如实具告,“怕是要将檀王幽闭在那。”
他沉默片刻,冷哼一声:“是吗。既然他喜欢收拾烂摊子,我就省点心,放手交给他吧。”
前代也有几个亲王被一旨圣令幽闭在各处。这些人的下场不可谓不凄惨,不是被送了鸩酒,就是活活饿死了。
穆令昭是孝哀皇帝嫡长子,玩起这套手段,倒是比他林晗顺手。
最重要的是,檀王和吕应容两件事费了他不少心神。吕应容惨死的情形历历在目,接着又传来檀王失心疯的消息,光是想一想,林晗便毛骨悚然。
他着实不想再管了。
第198章 原委
林晗心神不定,烦乱地踱几步,神色凝重地思量。
可他总觉得不对,裴信来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况且,吕应容一直被羁押在军中大狱,有苍麟军看守着,聂峥是他心腹,裴信是怎么把人抓到手的?
口口声声说要帮他,他真的想让穆思玄死吗?
他垂着眼睛细想良久,猛然攥紧了手指,理出些头绪。
是了,裴信了解他,知道他不够心狠,于是抓来吕应容做替死鬼,保檀王一条命。
林晗扼腕一叹,讽刺地勾勾唇角。
怨不得谁,是他心慈手软,眼见一个大活人惨死,便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愿顾了。此时回过味来,却是木已成舟,不得反悔。
裴信话里有话,早提点过他:我给过你选择的。他沉浸在惊吓中,没听出话中机锋,错失了机会,再去找他要人,那就不好办了。
林晗眼中一凛,微微扬起下巴,道:“聂峥,去把王经找来,我有话跟他说。”
聂峥点头应允,扬长而去。林晗在花厅坐了须臾,便听一阵喧闹,几列人影穿过树障,披甲带剑,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为首一个满面风霜,凝脂般的嘴唇透着些水润的血色。
“含宁!”
林晗赶忙起身,惊喜道:“桓儿!”
卫戈这段时日都在樊川附近练兵、屯田,宇文跋和独孤毅两兄弟轮流坐镇军中大营。他们都忙着各自事务,聚少离多,约莫几天才能见一次面,这回距上次相见已有五日了。
卫戈一把将他揽进怀中,嗓眼一哽,平复着呼吸。
“我来迟了!裴信为难你了?”
林晗很是想他,下巴靠在坚硬的肩甲上,任由一双大手紧搂着自个腰肢,闷声道:“没有。你跟他打过照面了?”
卫戈嗅着他发间清香,松了口气:“他走了。府中的事我都知道了,现在去追他,势必还能将檀王要回来。”
林晗眼前又闪过那具面目全非的死尸,额角突突跳动,顿时头痛欲裂,脸色发白。
他抱紧了卫戈,两肩发抖,颤着声道:“不去了……我也不知怎么了,满脑子都是那具尸首。卫郎,我、我有些怕。”
卫戈揽着他的肩膀,温柔地拍了拍,安抚道:“没事了,我叫他们处理干净。往后有我陪着你,别害怕。”
恰是此刻,聂峥领着王经到了花厅。赵伦得知消息,也从周边县镇赶了回来。堂下一时聚集了一大群人,纷纷屏息凝神,等着林晗发话。
林晗从怀抱中抽身,盯着面色沉沉的王经,冷笑道:“我记得当初告诉过你,什么能跟他说,什么不能,让你自个有杆秤。”
王经上前一步,拢袖下拜,义正辞严:“臣不觉有错。”
他的青袍变成了绯袍,从察院监察御史跃升成了御史中丞。
林晗眉头一皱,跨步到他跟前,强压着怒意:“你当然没错!你王御史是多么清白的人,错的都是全天下!”
王经颓然闭眼,铿锵道:“若我隐瞒此事,坐视不管,才是陷君王于不仁不义,才是大错特错。”
林晗怒火攻心,拂袖骂道:“你少给我扣这些仁义的大帽子!我亲手提拔你上来,不是让你二心背主的。你明知道我和檀王不共戴天,还暗地里通风报信,难道不是不忠!”
王经沉默良久,红了眼眶,叩首道:“王经身为臣子,并非帝王家的走狗。为臣死忠,自要规劝君上修仁德,行至善,宽仁敬慎,方可为万民表率,统御寰宇。”
林晗嗤笑道:“走狗?原来跟着我倒是委屈你了。你觉着我独断专行,残暴不仁,大可以现在就滚,找你的明君圣主去!”
王经伏地长跪,哭道:“陛下!臣性命微末,原本只不过是盛京郊外一介教书先生,没有功名之心,平生所愿仅仅是传道授业解惑,教育学子辨真伪,识善恶。”
论起往事,他更是哀伤,悲痛万分地叙述:“是当初陛下告诉我‘清流一束,不可撼浊海,焚书一握,不可醒世人’,光凭教书,是没法开化诸民,建不成仁德之世的,唯有入朝做官一展抱负,才能澄清宇内,惠及庶民。”
林晗紧抿着发白的唇瓣,神情阴郁,眸中波涛汹涌。
“因陛下一番话,臣才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王经顿了顿,仰面望着他纤瘦修长的身影,有力道,“今生今世,陛下就是王经唯一的君王,王经宁愿一死,也不可让陛下沾上半点污浊。”
堂下凉风习习,浓绿的树木翻起海浪。林晗缄默无言,半晌低声道:“你错了。王经,我的手从来就不是干净的。”
他睨着委地的绯红官袍,丹砂似的赤色刺得眼睛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