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39)
众人凝神静听,四下里风声呜咽。林晗从座椅上起身,缓缓踱了两步。
“倘若他通敌卖国,宛康军民群情激愤,不就有杀他的理由和实力。”
聂琢想了想,为难道:“万一珈叶没有拉拢他,何来通敌卖国的罪名?”
林晗不说话,双目宛如幽邃的潭水,笑吟吟瞧着他。聂峥无奈道:“谁管他到底有没有通敌,这个节骨眼上,扣上这顶大帽子,高柔就是死人了。”
林晗轻轻顿首。他只需送王经一个杀人的理由。
“王经跟了朕多年,他知道该怎么做。”
“廷卓,你不是说和丹朱部首领交好?”林晗道,“达戎新王即位,有个献礼表忠的机会,问他们要不要。”
“你是说,让他们去牵制灵州和凉州?”聂峥思忖一番,点头道,“好,我这就写信。”
林晗颔首,放他去办事。说服丹朱部出兵很容易,达戎和珈叶结盟,珈叶在围宛康,丹朱部去助阵,替盟友拖住灵州和凉州的援军,实乃天经地义。聂峥现在是叛军,由他去劝说,丹朱部不会有太大戒心。
再者,丹朱部实力不强,不会对边境二州造成太大威胁。
林晗长叹一声。如今计策是有,能不能顺利进展下去,仍是难说。此计最重要的一环是王经,只要他动作快,拿下宛康大权,那便不会有损大梁的利益。
赵伦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写就密信,交予林晗看。林晗读完一通,忍不住夸这小子文才隽永,而后出门招呼碧霄。
碧霄等在屋脊上,背对夕阳余晖,恍若一尊石雕。游隼听见熟悉的召唤,立时展翅盘旋,悠悠落到院中。
林晗绑好书信,不舍地摸摸它,温煦一笑:“去吧。”
隼偏头看着他,刹那间腾空而起,决然地飞上天空,翱翔远去,不一会就成了个墨点。
林晗依恋地望向它远去的地方,怅然若失。
院子里骤然刮起阵萧瑟的风,寒意直透骨髓,竟然夹杂着雪粒。
赵伦幽怨地望着天上云朵,叹道:“一路上雪都化了,唯独受降城这边还堆着。不会又要下雪吧?”
话音刚落,韩炼慌慌张张地跑进盐院,一身银甲哐当作响。
“将军,将军!”
“慌什么,”林晗瞅着他满是尘霜的面孔,轻声道,“慢慢说。”
韩炼的脸皱成一团,拜道:“方才末将出城巡视,发现番兵,人不少,正冲着咱们过来……”
林晗追问道:“不少是多少?”
韩炼咽了口唾沫,垂头道:“斥候回报,差不多两万……”
第148章 冰河鏖战
林晗一听,立刻阔步越过他,出门追聂峥去。
一旁的赵伦傻了眼,逮着韩炼肩膀问:“你们看清楚了!真有两万?”
韩炼犹豫道:“怕是不止。情况紧迫,没太看得清。还要去探吗?”
北受降城里仅仅五千多兵力,而且他们孤立无援,若被珈叶围困,当真只有死路一条。
“罢了罢了!”赵伦急得跳脚,挥了挥袍袖,“时运不济,这才刚喘口气,番兵又找上门!”
他匆忙走出盐院,登上城楼,见林晗和聂峥都在。两人身旁肃立着众多精兵,夕阳西下,朔风撕扯,城头人影都浸润在刺目的血色中。
林晗紧盯着天边翻滚的烟尘,眉间皱出几道深壑。
“珈叶厉害的是骑兵,城外一马平川,恰好方便他们发挥实力,”聂峥道,“依臣之见,还是死守好。”
“守?守个一年半载,宛康怎么办?”林晗沉声道,极目远眺四野,“看这情形,怕是不止两万人。”
聂峥一时语塞,柔声劝道:“都自顾不暇了,暂且放下宛康吧。”
林晗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城堞上。砖墙是新砌的,浮着一层黄沙,他的手指拂过碎金似的沙砾,霎时抹开一道深暗的痕迹。
他沉吟良久,收回指头,捻去粗糙的沙砾,道:“宛康要拿下,北受降城也不能丢。一昧靠守,行不通的。”
聂峥抬眼看着他,目光如炬。
“陛下有计策,只管说就是。我手里都是出生入死过的精锐,还不怕区区番兵。”
林晗轻笑一声,偏头对上他的目光,道:“之前翻过你的账本,前段时间得了不少好东西,藏在哪了?”
聂峥怔怔开口:“都在城中……问这个干什么?”
“我刚才仔细想过,珈叶骑兵虽厉害,但这回不能避其锋芒。他们要打,咱们就陪着玩玩。自然不是用活人跟他们玩,你那帐本上除了记着金银财宝,还有不少牲畜。”
其余两人听完这番话,彼此对视片刻,皆如醍醐灌顶,同时朝林晗拜了拜。
林晗微微一笑,扬手拍了拍聂峥肩甲,看向赵伦道:“廷卓跟我出城杀敌,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番兵不熟悉这一带地形,前几天下雪,黑水河又冻上了,我看那就很适合做战场。”
赵伦眼中激动,声音也有些发颤:“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林晗下巴轻点,示意他赶紧去办事,随即和聂峥前往城中大营点兵,各领两千人马待命。
苍麟军在几条商路上往来数月,掠夺到的财物尽数运送回了北受降城。赵伦听林晗的意思,是要放出牲畜抵御珈叶的骑兵。牛羊这类牲口,不及马跑得快,可一旦发疯,便是横冲直撞,威力不可小觑。
打仗最重要的是阵型,即便是万人之师,也要依靠整齐划一的军阵才能发挥作用。只要冲溃了珈叶骑兵的阵型,纵使万人也不足为惧。
塞外盛产蜜蜡,北受降城的府库里堆积成山。赵伦召集几百军士,火速筹备,在牛羊尾上系着丝绸,再灌入蜜蜡,照林晗之前说的,将畜群赶到黑水河畔的树林里。
做完一切准备,原野上的烟尘已是遮天蔽日。珈叶大军浩浩荡荡,宛如海啸一般驰骋而来。
林晗骑在马上,望着远处滔滔奔涌的黑衣大军,心头浮现出一股阴冷的杀意。他估量着差不多了,便下令三军擂鼓,挥旗出城,直往黑水河去。
千人军阵中响起密集的战鼓,沉闷厚重的鼓声很快顺着大地和长风传到珈叶大军边上。番将远远地望向城池,看见一路仓惶出逃的军队,连城门都没关,便料定他们是弃城逃跑,当即号令麾下疾行而去,紧追着出城的苍麟军。
林晗领着大军抵达黑水河畔,灰霾的天空飘下细碎的雪。不过一会,细雪变成鹅毛似的飞絮,纷纷扬扬,弥天盖地,落在冷硬的铁甲上。
盔甲虽能阻隔刀枪,却挡不住侵入骨头的严寒。每次穿戴甲胄,林晗总觉得很冷,冷得好似身消血融,心脏变成一滴水珠,迸出宛如蛛丝的冰晶。
成千上万的铁骑涌入河川一侧,地面山谷回荡着轰隆的雷鸣。他们将敌军诱到河岸边上,便击鼓为号,令埋伏在此的军士猛击战鼓,点燃牛羊尾,放出成片受惊的畜群。珈叶大军不防有此一招,被数量相当的牲群冲散,不得不朝河的另一侧退避。
林晗见他们踩上冰面,便指挥三军折返,沿着河岸一路厮杀。冰面光滑,哪能作战,不少珈叶骑兵在夹攻下摔得人仰马翻,倒在结冰的河面,不是被苍麟军杀死,就是被追击的战马踏死,一时混乱不堪。
林晗亲率将士杀敌,几番冲杀下来,铠甲和衣袍都染得血红,上面结了冰碴,又不断淌下暗红的液滴。
黑水河畔鼓声震天,旌旗漫卷,成了修罗炼狱。浩荡的珈叶大军在溃散中一点点被蚕食殆尽。
杀到最后,林晗没有力气挥动手中长矛。他环顾四周,如山如海的敌人都不见了,鲜血顺着冰面绵延数十里,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血肉模糊的尸首,便丢了兵器,翻身下马,靠在尸堆里休息。
几个将士在他身边惊喜地呼喊,纷纷聚到一处,将林晗拽起来簇拥着:“胜了,将军,我们胜了!”
林晗嗅着满是血腥的冷风,张口应和两声,安抚似的拍了拍其中一人。雪花落进他嘴里,倏然化开,同样带着浓重的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