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66)
江千树领着三人穿过大雪纷飞的广场,推开一道半合的桐木门。木门黝黑,布满了潮湿的水迹,林晗抬头望向沉沉的夜色,一排排瓦片黑白分明,飞檐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鸟翼般挺翘着。
门后紧跟着一条陡峭的石板路,层层堆叠,望不到尽头是什么,仿佛通向无边的夜空,因为四下无人,在雪中显得颇为寂寥。
下过雪的地十分难走,稍不注意便会滑倒在地。在这样险的路上滑倒,可是比平地危险千百倍,一失足就会接连不断地往下坠。
江千树步履如飞,很快便走在顶前头。方黎昕轻功卓绝,紧跟着他的脚步。
卫戈牵着林晗的手,两人落在后面,领着他一步一步,脚下平稳地踏上阶梯。
在雪里走山路不觉得冷,不到片刻浑身都似热腾腾的火炉。林晗踏上最后一阶,遥望着恢宏的三清殿,雾蓝的雪幕后,一道清亮的霞光喷薄而出,笼罩着辽远的树林。
松柏在透亮的朝霞里显得矮小,丝缕枝叶宛如墨笔勾画出的,镌刻在风雪当中。
殿前燃着千百根香烛,在风里不断摇曳。雪地中立着个修长的人影,静静地凝望着来人的方向,仿若不是此世中人,重重袍袖与天地同白。
林晗在庙前站定,有些惊讶岁月给人带来的改变。山中十来年,清徽真人的头发已经变得和霜雪一样白,就连眉睫都像是霜花一般。
清徽真人盯着他看了许久,道:“你长大了。”
林晗点点头,并不言语。清徽真人淡淡地笑了一瞬,隔着风雪端详他,几缕白发拂过侧脸。
“这些年来夫人可还好?”
第72章 人约黄昏后
林晗回头凝望着来时的路,思绪飘散到当年。
他头一回随息夫人来玉虚,正值春分前后,满山桃花灼灼如霞,息夫人牵着他走这条路。这个男人从高处远远地瞧见他们,黑发还没有变白,宛如谪仙,来到息夫人身边。
而后,他牵起她的手,领着母子走到三清殿前。
桃花落到息夫人的鬓边肩上,彼此沉默无言,她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犹如三月春风,林晗从没见母亲那样开心过。
思绪戛然而止,他闭了闭眼,对清徽真人道:“我来此处,是想请玉虚帮忙。能不能借我们几匹马?”
清徽真人点头道:“千树,带他们去吧。”
林晗终于露出了些笑意,拱手道谢,便要按原路返回山门。转身之时,清徽真人突然喊了声他的名字。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个澄黄缎面的香囊,交予林晗。林晗狐疑地接过,拿在手中端详片刻,不解地看向清徽。
清徽真人面无波澜,道:“将近年关,替你写了道符,用百草装成香囊,可驱邪避祟,平安无忧。”
他的话没什么不妥,一番好意,林晗将香囊穗子挂在指尖,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毫不留恋地往山下走。
天色越发明亮,风雪也有越下越大的气势,林晗走了几步,只觉得一股凛冽的寒意侵袭着整个身躯,回头一望,清徽真人站在最高的石阶前,目送着他们远行。
卫戈握住他的手呵气,悄声道:“你好像不喜欢他?”
林晗一怔,盯着他的脸笑道:“又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招我喜欢。”
这次轮到卫戈发愣,他看着林晗,眨了几下眼,睫毛上挂着几羽雪花。
说起来,两人已有肌肤之亲,但这好像是林晗第一次说喜欢他,虽然只是一副半真不假的暧昧口吻。
三人从玉虚宫借了马匹,一路扬鞭飞奔,驰骋在银装素裹的山道上。一轮红日逐渐升起,慢吞吞地移动到树梢,驱散了迷雾风雪。
回到盛京城时,雪刚好停住。城门已经戒严,官军正在挨家挨户地盘查可疑人士。
林晗先回了相府,裴信上朝去了,府中空落落的没点人味。姜锦在兰堂等候多时,把搜查到的证物一一呈上。
他面前摆着两件东西,一样是一堆绫罗绸缎打结成的包裹,另一样是断成两截的红玛瑙树。仔细一看,两截玛瑙火树似乎就是他当初扔掉的。
林晗迟疑地看着两样,道:“这哪来的?”
姜锦不会说话,面对林晗时也不敢抬头,唯恐僭越似的。他两手恭敬地递上一张折本,呈给林晗。
林晗心怀疑虑地拿起本册,蓦然发现这小弟弟的手腕居然在发抖。
“跟我在一块这么紧张?”林晗惊讶地盯着他,动手翻起折本,“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垂下眼去看字,全然没注意到姜锦一瞬通红的脸颊。这孩子字写得挺好,工整清秀,比卫戈那手狗爬字顺眼得多。
兰庭卫暗中搜查了凝香殿周围,在水井中发现了这件“包裹”和断树。姜锦在奏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包裹”本是丝绸里衣,里头装着达戎王子贺兰敏的人头。
玛瑙火树中发现一截疑似暗号的绢布,是用异族文字写成的,一时半会解不出含义。
林晗拿着写着朱砂字迹的绢布看了看,顿时了然于胸,讽笑道:“这是达戎文,只不过不是普通的达戎文字。达戎人会用特殊的文法翻译梁国的典籍,一般人压根不知道,这句话么,刚好印证了一句诗,‘人约黄昏后’。”
乍一听,似乎是与男女幽情有关,可是牵扯到白莲教,必然不会这么简单。昏字通婚,恰好切合了抢婚一事,这一句暗号说明他们很可能会在冬月初十起事。
林晗把折本合上,揉了揉眼睛,呵欠道:“查过长公主府的人了吗?这暗号是谁放的,又是要给什么人。”
姜锦摇摇头,露出为难的神色。林晗丝毫不意外,皇姑怎么会容忍兰庭卫查她府里的人,就是天大的事,别人也休想在她的地盘上动土。
他轻叹一声,瞥向静立在侧的姜锦:“你姐姐的伤严重吗?”
姜锦的眼神懵懂地望着他,像是突然傻了,迟迟没有回应。一人步履如风地赶到兰堂前,林晗朝外一望,赶忙迎上去问,脸色有些苍白:“这是怎么了,急匆匆的?”
卫戈嘴唇抿了一瞬,神色凝重:“不好了,我方才去刑台,明无心不在狱中。”
“怎么回事!”林晗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他长翅膀了不成?这帮饭桶,连个人都看不住!”
刑台监牢守卫森严,哪是轻易就能逃脱的。林晗一掌捶在案上,愤然道:“铁定是被人放走的。白莲教不简单,他们在朝中肯定有靠山,还是个重臣。手眼通天,居然能在刑台动手脚!”
卫戈凝眉:“怎么办?”
“你我先去东都。”林晗冷声回答,“敢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主意打定,两人不再多做停留,马不停蹄地往建鄣赶。到东都时,城里一片热闹喜乐。年关将至,白日里开起庙会,歌舞曲乐,杂耍百戏,处处闹哄哄地喜庆,一里外都能听见震天的喧嚣。
林晗没处落脚,被卫戈带到靠近东市的安平坊,两人在一户贴着旧年画的人家跟前停下。
这是寸土寸金的地段,旁边都是些门楣高阔的人家,唯独这家显眼,朱红大门上掉了漆,两张鱼戏莲叶的彩画斑驳掉色,门环还掉了一个,好像荒废的寺庙,很久都没人来过。
林晗油然记起,卫戈往年攒了不少钱,道:“这宅子是你的?”
卫戈摇摇头,带他走上几道石阶,踩在这家屋檐下。他握住完好的门环敲了敲,不一会里头便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杂乱,杂沓的脚步声东西奔走,离门口越来越近。
朱漆大门打开一道缝隙,探出半只脑袋,鼻尖和额头上沾着一点白。那人原本神情警惕,见了他们便露出个放松的神情,对里头吼一嗓子:“别藏了,是卫戈!”
公孙师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还好,让他进来吧!今天赶巧,还能吃上饺子。”
嵇风嘁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屑,抬手抹去鼻子上的白点,给二人让开一条道。卫戈像是已经习惯了,对方才的奇怪之处不闻不问,林晗却忍不住好奇心,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问嵇风道:“你们在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