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210)
林晗放下树叶,有气无力地答话:“独孤毅,是我。我来找裴桓了。”
独孤毅听见他细微的嗓音,大吃一惊,忙举着火把照亮城楼下。
“衡王殿下?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林晗眯了眯眼,对着火光勉强一笑,紧接着便双腿发软,栽倒在草丛里。独孤毅慌忙下令打开关门,亲自下了城楼接应他。
“殿下、殿下没事吧?”
林晗扶着他一边臂膀,道:“世子呢?”
独孤毅面露不忍,握着林晗两肩,搀着他进城。林晗执拗,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抓着独孤毅手臂,一路上不停追问裴桓下落。
独孤毅扶着他进屋休憩,把人摁在卧榻上,屏退侍从。林晗骨碌爬起身,紧盯着他问:“世子去哪里了?”
独孤毅被他逼问得走投无路,只好交了底:“世子前日便带人出关去了,约好了今日回程,还不见人影。”
林晗的心又悬在半空,愁眉道:“他去干什么?”
独孤毅:“找你。”
林晗瞪大了眼。
守卫敲了敲门板,低声道:“将军,世子回来了。”
林晗一跃而起,一瘸一拐地冲向屋门。他探出两手,刚要碰到门板,房门便从外头打开,涌入阵劲烈的寒风。
卫戈立在他跟前,容颜憔悴,眼下乌青,鬓边青丝散乱,下颌边长了浅浅青痕,和以往完全是两个人。
林晗眼中一热,聚起蒙蒙雾气,踉跄地走两步,张口欲言。
卫戈面如寒霜,抢在他之前出声:“你来做什么?”
林晗压下鼻中酸涩,热泪盈眶,却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来找你。”
卫戈垂目苦笑:“找到了,看清楚了吗?如今这状况,你不如当我死了。”
林晗脱口而出:“那我跟你一块。”
卫戈一怔,缓步踱进屋子,朝独孤毅使出个眼色。后者淡淡点头,识趣地退下,临走时关紧了屋门。
“乌云关有八千将士,为了你一个,我不得不放下他们,跑出去找你。”卫戈语带薄怒,颓然靠在卧榻围屏上,“独自跑来,也太危险了,简直是胡来。”
林晗没出声。屋子里灯火摇曳,片刻过后他转眼去看,他孤零零地立在原处,寂寥无声,一动不动,像是抹虚幻的影子。
卫戈鼻息一滞,放轻了口吻:“含宁?”
他连忙走到他跟前,伸手朝他脸上一摸,摸到一掌湿热的眼泪。
卫戈叹息一声,把他抱进怀中。林晗顺势跌到他襟前,仿佛一束轻飘脆弱的苇草。
他一手抚过林晗耳廓,听见他哽咽地开口:“我挂念你,想见你一面。”
卫戈紧贴着他的鬓发低语:“太胡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林晗闭上眼睛,两臂攀上他后颈,使足了气力搂紧,闷声道:“我不怕死。”
卫戈揩净他脸上的泪,谁知他动作越快,林晗便哭得更凶,两只眼睛像是决堤的湖。
卫戈强撑着精神玩笑道:“含宁死都不怕,之前却害怕跟我在一块?”
林晗握住他挥舞不停的手腕,喉中哽咽。卫戈碰了碰他的鼻尖,轻笑出声:“喜欢我么?”
第226章 死生有命
林晗垂下眼睛,倒抽凉气,不肯出言。屋室寂静,轻微的叹息都似海潮冲荡,无端叫人揪心。
卫戈望了他良久,自嘲般笑道:“那两个字就这么难出口?”
林晗盯着他沧桑许多的面庞,泪珠接连不断地朝下巴滚落。
“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这间屋子宽敞整洁,几案上摆着一方小巧玲珑的沙盘。卫戈长叹一声,踱步到坐榻前,对着盘曲的山势愁眉不展。
“粮秣耗尽,走投无路,援军杳无音讯。朝廷当是不打算管我们了。”卫戈沉思一瞬,低声道,“倘若你不来,再过几日就该降了。”
投降是一种策略,战死固然悲壮,但只要活着,未必没有一雪前耻的机会。卫戈身为大将,八千军士的性命都系在他一个念头上,比起战死沙场,赢得身后虚名,他更想保全麾下儿郎们的性命,即便会落得个叛国贼的骂名。
他岂会看不出是梁廷出了岔子,有人想要他的命,让他永远回不了盛京。他偏不叫那人如愿。况且他还有含宁,岂能放下心匆匆赴死?
林晗拖着脚步坐到他身旁,腿股刚挨着褥席,便被一双铁臂捞进怀中。他顺势倾倒,后背紧贴卫戈的胸甲,不由自主仰长脖子,犹疑地望向身后人。
他抹去眼角残余的泪珠,浊声道:“我来就不降了?”
卫戈笑道:“跟他们拼了。”
林晗狐疑地拧着眉:“有几成胜算?”
“搏命也要一试,”卫戈抽去他的衣带,林晗襟前衣衫霎时滑开,敞露出细白肌肤,“不然让我当着心爱之人跟胡族投降?”
林晗被这举动撩拨得心绪翩翩,匆匆摁住他手腕,几根指头勾起衣带,漫无目的地往卫戈掌上缠。
“我帮你谋划如何突围……若是能走,自然就好。若是走不了,也别说什么和他们拼了的话。”
卫戈盯着他的眼睛,乐道:“不拼命,难道殉情?想跟我殉情,还不承认喜欢我。”
林晗翻身坐直,埋头注视沙盘。乌云塞下密密麻麻围着胡族军队,连只鸟都飞不出去,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不由得暗暗后怕。能冲到乌云关里全凭着一腔孤勇,要是他事先知道漫山遍野埋伏着敌军,铁定不敢轻举妄动。
“你在营中好好休养,”卫戈轻轻蒙上他的眼睛,贴在耳边细语,“杀敌的事交给我。”
夜色已深,卫戈盖灭烛火,将他按到榻上,掖好被子。喊杀声从城关外传来,幽魂似的回旋,他并未睡下,只是守在林晗身边坐着,沉默地望向透着微光的窗棂。
林晗悄摸爬起,拥住卫戈后背。卫戈身子一动,温厚结实的掌心盖在他的手背上,哑声问:“不累?”
林晗摇摇头,双肩逐渐发抖。
满室黑暗里响起一两声压抑的恸哭。
卫戈扣紧他的指头,轻柔开口:“丞相呢?”
这一句问话彻底攻破了他的防卫。林晗抽回一只手,紧捂住脸颊,蜷着身子放声号哭。朦胧夜色之中,清瘦的脊背弯成一道山丘,悲痛无助地颤抖。
他终于有机会好好发泄一次。
自从裴信离世,林晗挤不出半滴眼泪,现在来看,该流的泪都结成了冰,像块巨石压在心底,等到靠近温暖之时便解冻,奔涌跌宕,来势汹汹。
有些哀伤初时感知不到,仿佛病症一般,时日过去才会发作,锥心刺骨。日子越久,哀痛并不会烟消云散,倒像扎进心底的刺一样,每碰一下,便牵动得五脏六腑来回撕扯。
尖刀扎进肉里,最疼的并非最开始那一刻,而是结痂时漫长的岁月。
每当以为发泄过,心中已然放下了,它又会不经意间浮现出来,或是喧嚣人海,或是午夜梦回,一遍遍纠绕,不死不休,犹如牢笼,插翅难逃。
卫戈捧起他的脸,刚想替他擦眼泪,林晗便张臂扑去,紧搂着他的肩膀。
他稍稍怔愣,随后轻叹两声,犹豫地拍了拍林晗的背。
“你想他了?”
林晗猛地摇头,慌忙在他肩上蹭去泪痕,哽咽道:“没、没有。”
卫戈捉住他的手腕,安慰道:“我没别的意思……没吃醋。看你难过,我很心疼,想哭便哭吧。”
林晗抹了抹眼睛,央求道:“死生有命,不管能不能活着突围,让我跟你一块。”
卫戈双眼微微一睁,斟酌着他的话。林晗捂住他的手,苦笑道:“你别丢下我。”
他满心沉痛,疲乏地闭目。他只有他了。
卫戈淡笑两声,波澜不惊地应下,拥着林晗卧在榻上小憩。连日的疲惫骤然喷涌而出,不出片刻,林晗便靠在他怀里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