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205)
林晗说不出话,心窍像是被什么堵住,窒闷压抑。他默然登上车辕,与他并肩坐着,回首朝天际眺望,云卷云舒,朝阳丹红如血。
裴信摊开手掌,向他示意。林晗咽下一口唾沫,闷声道:“什么都没有。”
那人发出阵轻快的笑,手掌探到他鬓边,飞快抓捏一下,竟然凭空变出件小巧物事,拿给林晗看。
林晗垂下眼帘。原是块果核似的糖。
糖纸皱缩干瘪,灰扑扑的,一眼便知不能再吃了。
林晗鼻子一酸,别过眼睛:“你给我干什么?十多年了,这颗松子糖早就不能吃了。”
裴信拈着糖块,感慨道:“给你看看,我一直都留着,不舍得吃掉。”
林晗摇摇头:“它就是一块糖,过了时机就不能入口了。”
他没来由想到,世间万事也是一样,错过便没有了,只余下遗憾。
有人回头是岸,有人却执念难消,抱憾终身。
裴信从袖中取出一物,道:“拿着,里面是解药。”
林晗循声去看,他将那颗糖藏得无影无踪,掌心躺着块双莲并蒂白玉佩。
林晗震惊不已,握着玉佩反复打量。
“这就是另一块……为何在你这?”
“醉萱花的解药就在里面,吃下它就能想起一切了。”裴信轻声道,“何去何从,含宁自己决断吧。”
林晗心头一钝,小心翼翼收好玉佩。高处大风翻涌,吹得他面庞麻木冰凉。
裴信面色苍白,凝望着虚空,低声轻喃:“含宁,这里太冷了。”
“我送你回去。”林晗道。
裴信静静点头,认真端详他片刻,便合上双目,倚靠在车壁上。林晗跃下辇舆,带着几人护送他回营,走到半路,撞见独自来寻人的姜拂。
她眼底殷切,朝林晗低头行过礼,眼巴巴瞅着朱车。
林晗道:“放心,丞相没事,正要回营。”
姜拂紧绷的身躯霎时松懈,道:“附近应该没有达戎人了。依殿下看,何时动身离开好?”
林晗拿不准主意,便一夹马肚,骑行在车辇右侧,朝里头问话。
“事不宜迟,要不休整一刻,及时上路?”
木轮碾过山道,轮轴吱嘎作响。许久没人应声,林晗凝眉扬手,叫停后方几个护卫。
辇车悠悠停下,他屏紧呼吸,喉头一涩。
“丞相?”
林晗翻身下马,倚近车驾,缓缓掀开帘幕一角。裴信像是睡熟了,双目轻合,神色宁静。
天空云雾奔涌,蓦然遮住喷薄的朝阳,林间一片阴冷晦暗。林晗被股寒意击中,浑身结成了冰柱,艰难伸手,颤巍巍探上他颈脉。
触碰到的一瞬,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手指太冷,还是这人眨眼间便换了里子,变成一尊冰冷的石块。
姜拂紧盯着他动作,猛然感知到什么,发出声绝望凄怆的呜咽,眼中热泪滚滚。
林晗放下帷幔,心脏剧烈碰撞。他迟迟回不过神,双目冷清空洞,宛如行尸走肉般发令。
“无事……兰庭卫就地休整,一刻后上路。”
第220章 启明长庚
姜拂追到车辇跟前,失声恸哭。林晗初时的怔愣被她的哭泣打破,一时竟觉天崩地裂。
他迅速冷静,动了动喉结,嗓音凝噎:“姜姑娘!此事绝不能传出去!”
姜拂霎时回过神,抹去脸上泪水,猛地点头。
林晗心如擂鼓,五味杂陈,却没法学她一样哀哭发泄。他流不出泪,也不能在此时流泪。
几个兰庭卫不知发生何事,只从二人晦涩不详的言辞间读出悲意,不禁面面相觑,揣测真相。
林晗双目如鹰,扫过他们面庞,沉声道:“丞相旧疾复发,从今往后不能轻易见人。此事关乎朝纲社稷,若有人泄露半个字,杀无赦。”
兰庭卫拱手垂头,齐声应答:“谨遵衡王号令。”
他与姜拂交换眼神,都心知兹事体大,只得秘不发丧,稳住局势。
众人护着辇驾回到营中,已是天光大量,百鸟争鸣。车舆停在密荫深处,林晗下马登轼,揭开晃动的帘幔,再见裴信状若熟睡的面容,不禁悲从中来。
他一世煊赫,哪知却会如此平淡安静地离开,仿佛雪落无声。
林晗缓缓合眼,回忆起两人纠葛不清的一世,恍如一梦黄粱。
他躬下身,将他抱起。裴信的身躯轻得犹如棉絮,林晗忽而有种错觉,好似两条手臂上的并非一个人,只是一挂华美的袍服。
姜拂挥退随从,跟着他步入主帐。两人把尸首安置在胡床上,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只能先瞒着,至少要等解决了达戎人……”林晗脸色苍白,麻木地张口,“此事传到盛京,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他陡然觉着原本平坦的前路现出个无底深渊,稍不注意就会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姜拂不住呜咽,双目通红,颤抖地伸出手掌,呈上一封密函。
林晗失神地把它捏在掌心,打开一看,这本乃是兰庭卫安插在各处的暗桩名册,排在开头的便是安太后宫中的明婳。
次位的名字也煞是显眼。苏丽华,原掖庭宫女,年十七,貌美善乐舞,齐王初登基时入宫,几个月便蒙受圣恩,封为贵妃。
照理说,六宫妃嫔多从世家大族中擢选,后宫实则是前朝势力的映照。齐王和当初的他一样只是傀儡,想必不愿受人摆布,才从掖庭中选出个小小宫女伴驾,还封她贵妃之位。
姜拂咽下些许悲痛,连连擦拭泪水,哑声道:“丽华能言善辩,如今深得宫中那位宠信,内廷动向几乎都是经她之手传到兰庭卫,若要稳下盛京局势,还需靠她出几分力。”
林晗思忖一瞬,道:“齐王有多宠爱苏丽华?”
姜拂颔首一礼:“殿下还记得王致的事么?当初他纠集一帮官吏,上书推举主公出塞议和。苏丽华在那位跟前吹了几回枕头风,齐王便改了主意,把差事派给了王致。”
林晗却沉吟道:“她如今身居高位,若贸然通知她丞相薨逝……不行,我不放心,先别打草惊蛇,自己人也别告诉。”
裴信手底下的人自然是忠心他的,他不在了,这些人的心思便难说了。
姜拂面色凝重,迟疑着点头,抬眼望向榻上,又是悲意翻涌,压抑着嗓音痛哭。
林晗轻声道:“今夜你同我一道,寻个好风水的地方,送他长眠吧。”
盛夏闷热,时日不可拖得太久。事发仓促,也只能全部从简,待回到盛京,一切尘埃落定,再寻思造陵迁墓的事。
姜拂泪眼汪汪地看向他:“殿下,会不会弄错了……不然咱们再请御医来看看吧?主公他、他怎么会殁了……”
林晗出神地盯着名册,道:“他又不是神仙,怎么不会死。生老病死,人生常事,谁都会经历。”
他回想起不久前炽热明亮的云霞日出,天穹俨然成了一片宽阔的海,太阳化成灿金熔岩似的水流,红云堆积的岸边潮起潮涌。
林晗垂下眼睛,道:“他很久之前便喜欢看日出,不如就找处向阳的山头,好好安葬吧。”
姜拂悲伤欲绝,断续道:“公子选的地方,他定是喜欢的。”
女子心思细腻,姜拂几番悲伤成泪人,林晗却眼眶干涩,挤不出半点泪珠。他仅觉得压抑,像有重重大山骤然镇到心上,挤得他气若游丝。
一刻眨眼就过去,姜拂率领兰庭卫启程,林晗便陪在车辇中看护遗体。走到月上中天,眼见着快出黑山地界,他便下令安营过夜,寻了个借口调开守卫,与姜拂一同上山挖掘墓穴。
林晗盯着黑黝黝的墓坑,油然觉得唏嘘。一朝太子,隐姓埋名,到最后连副棺椁也没有,只裹着几层锦缎苇席下葬。
姜拂回忆往事,对着一弯弦月滔滔不绝起来。
“主公往日同我们玩笑,说古来位极人臣者皆没有好下场。他对身后事不在意,还说就是被开棺戮尸,也只当在地下睡厌了,出来晒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