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255)
皇帝语调平和:“班侍郎,你还记得,尊师当年入京向先皇所说的话么?”
闻言,班贺心中一震,望着皇帝的目光犹疑不定,斟酌半天,才试探地问:“是谈及轨车之事?”
赵怀熠道:“朕记得,先皇拒绝了尊师提议。”
“是,陛下。”班贺头低了下去。
“你知道原因吗?”赵怀熠又问。
班贺点头道:“臣,知道。”
轨车是师门传承的独门秘技,以机关驱动车前行,铺设轨道划定路线几乎不用耗费多少人力,便可运输物资。
这本是不可外传的机密,但当年师父离乡入京,向先帝献上技艺,提议从物资丰饶处开路、修建轨道,直接将物资运往西北,可减少沿途人力物力消耗,以支持边军收复怒城。
但,这一提议被先帝全盘否决。
西北边境能长年坚守,就是因为有戈壁、河道、重峦等天然屏障。若是铺设轨车,必定要通路,一旦西北战败,敌军南下便可畅通无阻直入腹地。这在饱受异族侵扰的当下,是绝不可能实施的。
轨车的轨道非一两日可建成,京郊运粮轨车整段长度一百多里,当年耗时六年才建成,这样浩大的工程,需要多少人力可想而知。
当年经历几场大战几乎被耗尽的国库,根本不足以支撑。
钱、物、人,三者无一具备。
除了这些客观存在的问题,还有就是先帝的私心。
班贺心里极为清楚,掌权者需要百姓安分守己,最好是祖辈世代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政策上户籍管理严格,去往外地要向官府报备,外地入城要查过所,百姓不可随意迁移,以免出现混乱。
不会有掌权者愿意这种打破限制的东西出现。不仅掌权者不能允许,朝廷官员也不会任由发展,他们最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
轨车的出现意味着变化,变化则意味着风险。
但先帝又不肯放任身怀绝技的孔芑多返乡,赐高官厚禄,留他在京城。因此,师父在京中造了十多年的宫殿楼宇,郁郁而终。班贺虽从未说出口,但那件事一直存在于他心中,师父的遗憾亦使他耿耿于怀。
“朕觉得,此事可再商榷。”赵怀熠说。
班贺愕然与皇帝对视,几乎要怀疑是否听错了,或是漏了几句话没听见。
赵怀熠郑重道:“兹事重大,需要慎重考虑。既然这件事是尊师提出的,那么你应当十分了解尊师构想,朕想了解所有。”
此话一出,班贺当即跪下叩首:“陛下,臣万死不辞!”
“什么万死不万死的,又没让你上刀山下火海。”赵怀熠将他唤起,只是君臣二人私下商议,不必动不动便跪。
皇帝注视面前的臣子:“班侍郎,那件事情办起来,会很难啊。”
班贺淡然一笑,道:“陛下,这世上,要做成什么大事,是不难的?”
“很好,你能有此觉悟,朕心甚慰。你回去准备吧。”赵怀熠说道。
离开皇宫的路已经走过很多遍,班贺从未有哪一日如同今日这般心潮澎湃。他以为他回到京中所能期望的事情不多,但皇帝竟然对当年的遗憾心知肚明,并重提此事。
哪怕现在还不能实施,被先皇所否决的提案能够被当今皇帝重新考虑已是不易,师父的心血便不算白费。
而用尽一切方法说服皇帝实行,就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了。
第212章 知情
工部侍郎离开后,张全忠回到门外,方站定,却见皇帝走了出来,径直向外走去,他忙不迭快步跟上:“陛下,这是要去何处?”
赵怀熠淡淡道:“去见太后。”
不是才从太后那儿回来没多久?张全忠一头雾水,哪怕他跟随皇帝这么久,也不能一下猜中皇帝的心思——总不能真是担心太后身体吧?
连张全忠都能明白,太后是借故让皇帝去见华国舅府上那位二小姐。
说起来,比起那位端丽貌美颇有些傲气的大小姐云芙,这位容貌稍显平庸,但性子随和的二小姐更为讨喜。若是她入宫,比大小姐更合适,至少待宫里的太监、宫女,态度温柔和煦。
可那也只是他一个底下人的想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皇帝哪个都不喜欢。
皇帝脚步一停,张全忠立刻顿在原地,小心翼翼觑着那个威严的背影。
“你在门外候着。”赵怀熠吩咐道。
说完,他走了进去。
不多时,知情识趣的华云荣主动退了出来。行至门外,见躬身行礼的张全忠,垂首点头回礼:“张公公在陛下身边不辞辛劳,辛苦了。”
张全忠堆着笑:“二小姐哪里的话,这是奴婢分内事。若是陛下不用奴婢伺候了,奴婢才要叫苦呢。”
华云荣双唇微启,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笑了笑,转身离开。
张全忠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声,恐怕她也是并非自愿。
心中感慨还未消,就见一群宫女、太监纷纷退了出来。
皇帝进入后便吩咐所有人离开,太后点头默许,此时里边没有留一人,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传出。众人候在门外面面相觑,用着细微的声音交头接耳。
殿内没有第三人在场,唯有皇帝与太后母子相对,华清夷对这副阵仗不甚在意,对皇帝笑着道:“有什么话如此私密,旁的人还听不得了?”
她望着赵怀熠,站立在两步之外的皇帝面上没有一丝情绪,她面上的笑也逐渐收敛起来,移开视线:“说吧,我倒要听听,什么事值得如此郑重其事。”
赵怀熠说道:“以后若是无要事,不必让荣儿进宫。”
华清夷冷声道:“皇帝操心国事,无暇顾及我这深宫妇人,怎么叫人来陪伴我也不允许么?”
赵怀熠抬起眼睑:“荣儿入宫伴凤驾也可,但她在太后宫中时,还请太后不要派人去请儿子。荣儿是还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常在宫中出入,为她的名声着想,应当避嫌。”
华清夷微怔,满眼不可思议:“名声?若是有流言蜚语,那便索性将荣儿纳为妃嫔,岂是什么难事?我看谁敢嚼舌根!”
“我不会纳荣儿为妃。若是太后真为荣儿着想,那就早日为荣儿寻一门好亲事,顾全她的名声。”赵怀熠第一次直截了当对太后说出那句话,神情认真,不带情绪,冷静到华清夷无法欺骗自己那只是一句气话。
华清夷忍不住震怒:“难道我华家的女儿不配入宫么?你到底为何如此排斥?若今日你不能说出能让我信服的理由,我这华家出身的太后,也没有脸面继续住在宫中了!”
赵怀熠注视母亲,语气克制:“太后当真要我说?”
华清夷冷笑着摊开掌心:“皇帝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太后,”赵怀熠目光沉痛,声音低了下去,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当初害死孝贤仁皇后的,不就是你华家那位弟弟吗?”
华清夷大惊失色,摊开的手掌迅速收紧握成拳,修剪精致圆润的指甲扣入掌心的肉里。刺痛阵阵传来,她却浑身紧绷得无法放松。
孝贤仁皇后是早逝太子妃孟兰棠的谥号,当今皇帝唯一承认的皇后。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谥号,华清夷心中不安到极致,几乎要开口训斥,让他不要再说了。
或许这是这辈子唯一一次当面忤逆太后,赵怀熠像是裂开一道决口的堤坝,多年积怨重压势不可挡地倾泻出来,神情却压抑痛苦:“太后,您要包庇您的亲弟弟,我无话可说。但让他女儿入宫这件事,您和您那位弟弟不要再想,我无论如何,绝不会娶华家的女儿。”
华清夷强自镇定,声音微颤:“你……你从何得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动的手脚,不是所有人都能瞒过的。太后不舍亲弟弟被治罪,我便装聋作哑,是为了体贴太后,当一个孝子。可太后您,当真心疼过儿子吗?”赵怀熠似是控诉,即便没有外露过多情绪,也叫多年来初次听闻他袒露心中愤懑的华清夷双眸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