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34)
说着,他站起身,就要上前引路。
班贺连忙制止:“今日已经不早,明日我再来拜访去看也不迟。”
伍旭点头道:“也是,你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今日先去客栈休息。你在宣城多留几日,等明日整顿好,我带你去看水碓、风磨。”
班贺笑着点头应下,与他一同走了出去。
前堂没有客人,伙计角落里候着,那一大一小已经分散行动。阿毛东摸摸西碰碰,对什么都有兴趣,陆旋则站在一面墙前,盯着那面墙上挂着的唯一一柄刀,神情专注。
那柄刀身长三尺六,饰以云雷纹,单刃锋寒,尽展露刀鞘之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锋芒割伤。
“这柄刀,名叫朝仪。”
陆旋视线落在身后出声的班贺身上。
正朝仪之位者,亦天子治朝之朝位也。寻常百姓,怎么敢取这样的名字?
伍旭眼神变化,踱步上前:“它是一柄百辟刀。”
金属淬火后复炼,炼后复淬,汰尽杂质。如此反复百次,以达到钢质纯正的效果,称之为百辟。而且这柄刀并非纯钢,表面包的是百炼钢,内里仍然用熟铁做的骨架。
若非钢面铁骨,纯钢反而刀身易折。
伍旭浓粗的眉扬起:“你喜欢?”
陆旋点头,毫不掩饰对这柄刀的喜爱。
“陆兄弟好眼光,一眼就看中了我这店里最好的东西。”伍旭又一摇头,“只可惜,这不是件可以随便赠人的祥瑞。”
阿毛好奇地瞪大双眼:“这是凶刀?那你怎么敢挂出来?”
伍旭弯下腰,道:“佳兵者,不祥之器。我这一室刀枪剑戟,哪样不是凶器?唯有找个最凶神恶煞的,方能镇得住。”
他靠得近了,阿毛只敢小鸡啄米地点点头,一溜烟跑到了班贺身后。班贺一手揽着阿毛,顺势抬手搭在陆旋肩上:“旦明兄,今日我就不打扰了,明日再来拜访。”
伍旭仔细询问过他们居住的客栈,又送到了门外,目送他们到街口才回去。
返回客栈的一路,街上人声嘈杂,吆喝声、交谈声,不绝于耳。陆旋从那些噪声中清晰辨出了班贺的声音——
“那柄朝仪刀,是他当年要献与先皇的。”
第30章 水碓风磨
周围的声音好像一下子如潮水般褪去,陆旋集中注意去听,阿毛也支着耳朵凑了上来。
“旦明天生眼疾,”班贺指指自己眼睛,“双目不能直视他人,因而显得面容不善,神情轻蔑,实则他并无此意。”
陆旋眉心抖了抖,先前对伍旭态度的诸多猜测一概被推翻,又蓦的得知真相竟是如此,顿时感到哭笑不得。
所以,班贺所说的“偏见”,单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班贺揽着阿毛的手轻轻拍了拍:“他虽有顽疾,但心存坦荡不以为耻,不在意他人目光。原本只是工部管辖之下的一名金工,没有资格面见君主,因为那柄朝仪刀,他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得以面圣献宝,是朝中那些官阶不高的官员,削尖脑袋也想获得的机遇。一旦在皇帝那儿留下印象,往后若有官职空缺,或是一些岗位调动,被想到的几率将成百倍提升。
伍旭历时两年,打造出朝仪刀,以期谋得机遇,在孔芑多的引荐之下,终是得到了先皇召见。
身份地位低微,伍旭只能站在十步以外,并不能看得清晰,这样的规矩,是以防有人冲撞圣驾。
真正的宝物无需赘言,先皇一见朝仪刀便大为欢喜,赐伍旭上前五步,靠近说话。就是这五步,彻底断送伍旭为官的前程。
先皇命他抬起头说话,谁知伍旭刚抬头,先皇便大惊失色,即使有孔芑多出言相劝,仍是心生不悦。以其容貌甚陋,面有戾气而不喜,不日便将伍旭遣回原籍,不得入京。
连带着那柄朝仪刀,也被送还到他手上,如今成了遭人厌弃的凶刀,孤零零挂在墙上。
“为官不考究能力,而以容貌定喜恶。这样的理由,难道不可笑吗。”
班贺语气淡淡的,在陆旋听来满腔无奈。
有此遭遇,仅是因为生来斜视。
实情的不幸悲凉中,又夹杂着一丝荒唐。
阿毛瘪着嘴:“我方才,还怕他怕得紧,听师兄这么一说,倒觉得伍叔叔可怜极了。”
“这话更不能在他面前说。”班贺严肃了些,“旦明不介意身有缺陷,更不喜他人怜悯。堂堂七尺男儿,尚能建功立业,这份怜悯是对他能力的蔑视,亦是对他的折辱。”
阿毛慌忙点头:“我知道的,我不会当着伍叔叔的面说这些话。”
一旁陆旋长久默然不语,班贺看向他,却见陆旋盯着自己,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怎么了?”班贺问。
陆旋摇头:“没什么。”他微扬下颌,向前方示意,“客栈快到了。”
阿毛欢呼一声,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他要试试这家客栈的床榻舒不舒服,反正一定比在马车上舒坦!
班贺被阿毛拉着,往前踉跄几步。陆旋下意识双臂前伸,来不及去扶,他便站稳了,双眼看着蹦跶的阿毛,走到了前面。
陆旋收回手,望着那个背影,略微出神,双拳紧握,学着班贺的样子将手臂背在身后。
那人的态度如常,竟含着不被他人察觉的细致。
从始至终,无论陆旋遭遇了什么,他都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半分怜悯施舍,所有事情,在班贺眼中都波澜不惊。其实他心中澄净,体贴地用最大限度的视若无睹,留出对他者尊严的尊重。
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好。
第二日一早,伍旭便找上门来。
经过班贺一番解释,那副面孔此时看来一点儿也不凶了,反倒……有些不能言明的滑稽。
陆旋忽然想起,班贺含糊其辞说他看人“偏见”时面上泛起的笑意,嘴角无法克制地微微上扬。
工坊说是在城西,其实已经地处西郊了,建在一处傍着溪流的空地上。紧挨着房屋,一架水车在流水的冲刷下不断旋转。
班贺兴致高昂,指着与水车相接的机械:“阿毛,看,那就是水碓。”
水碓是一种木质大型机械,与水车相互配合运转。轮轴和柄从主轴上伸出,数量根据需求而定。水车和主轴相连,利用流水转动水车,主轴跟着旋转,碓杆上的锤子便会规律地砸向需要舂的东西。
面前的机械经由孔芑多改进,用于舂碎金属,即省下人力,又增加了效率。
陆旋对那些机械完全不懂,全凭班贺讲解,仅是看他那样高兴,也觉得很有意思。
看到另一处,班贺忽然停了下来,转向伍旭:“旦明兄,为何风磨没有运转?”
顺着那个方向,工坊旁另一座大型机械安静伫立。伍旭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哦一声:“我这工坊造的都是些小物件,用不着风磨。”
铸造小物件与大物件的难度完全不同,想要铸造大物件,那就必须得融化大量金属,并使其保持高温状态,方能倒入模具造型。若不能一气呵成,过程中若是出现些许偏差,造出的大多是残次品。
想要一次性融出大量液体金属,炉温必须达到足够的高度。让炉温升高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借由风力使炉中的火烧得更旺。
而风磨,便是这种能依靠水力提供巨大风力的鼓风机。
它与水碓原理、模式相近,都是利用水车转动使风磨的曲柄旋转,曲柄连接的风磨便会扇动,风灌进风口吹入炉中,以达到快速升高炉温的目的。
“这样好的机械,建成却成了摆设。”班贺凝望这座工坊,工匠锤击金属的声音与水流声交杂,他压低了声音,“用它来铸造炮筒,物尽其用,才是师父将图纸交给你的本意。”
伍旭一怔:“为时晚矣。我已是庶民,怎么敢私造火器?”
班贺默然一笑,转口说道:“我还记得你说过,宣城铜矿天下第一,现在我亲身到此,你可骗不住我了。”
伍旭站直了:“我骗你做什么,就是皇帝老子来了,宣城铜矿也是天下第一。就是和那些个铁矿比,也是铜矿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