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62)
班贺看了眼陆旋,语气轻得像叹息:“听天由命了。”
阿毛难过地明白,那句话就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意思,医治的手段已经救不了他了。
暮色已完全退去,夜色笼着这座威严城池,不漏过这条长巷。
班贺与陆旋帮着穆青枳备好取暖炭盆,吃食和水也放在了桌上,穆青枳睁着双眼,目光跟随他们的身影移动,那双瞳仁却带着几分麻木。
班贺轻声细语:“前辈已经睡着了,你也休息吧,养足精神,还有明日、后日……可不是一两天的事。”
穆青枳低下头:“我要守着爷爷。”
班贺点头:“那我明日再来看你们。”
两人回到院子,陆旋今晚不打算走了,就睡在这儿,他要守着班贺。班贺以为昨日姜迹受挫短时间不会回来,谁知他第二日便来寻仇,今晚还会不会再来,可说不准。
自从离开玉成县,就没有再和陆旋同睡一榻的机会,一路上驾驶马车两人轮换休息,入了叙州两人几乎隔三差五才能见一面,更别提留宿的事。熄了灯,班贺闭眼酝酿睡意,可这一日发生的事在脑中挥之不去。
心狠手辣牵连无辜的姜迹、在这世上艰难求存的穆家祖孙、病故的大师兄、还有那毫无征兆成为逃兵的穆望,有形的无形的面孔一一闪过,沉重地压在他心头,即便睡着了,怕也是会化作梦魇。
他索性翻身侧对着陆旋:“我还没有问过你,骆将军带你去见那位镇守中官,所为何事?”
黑暗是绝佳的掩护,陆旋肆意辨认着他的五官轮廓,用目光描摹,刻在脑中的细节让模糊的面孔变得如在光下般清晰。
陆旋:“骆将军想让我随护送贺礼的队伍入京。”
班贺:“那施大人怎么说?”
陆旋:“你打听过那位施大人?”
“不用打听。”班贺道,“镇守中官是皇帝的耳目,得是深得信任才会被指派这样的差事。派到叙州的这位施大人,原是先皇身边的近侍。”
陆旋讶然:“你们认识?”
班贺没有否认:“派到外边不比在京,吃穿用度且不提,代表圣上自然要应对地方官吏武将,因立场起争执是常事,政务官司偶尔也要过问,远不如在皇城舒心。那些镇守中官都想方设法调回京,施大人是不多见的安分守己之人。”
想起在施定宪府上,他对骆忠和所说的意思无非就是六个字,井水不犯河水。身负皇命,却能审时度势,不与总兵、御史较高低,互不干预,在权势纷争中达到一种平衡,无疑是个聪明人。
陆旋简单将施府的事说了一遍,听到因为一朵寒冬开花的延药从而得到机会,班贺也忍不住笑起来,心中阴霾散去大半。
“的确是祥瑞啊,如何不是祥瑞?”
他伸手精准落在陆旋头顶,轻轻顺了顺:“天理昭昭,终有因果。”
陆旋阖眼,低下头借此靠得更近了些:“若是有天理,我爹娘、梁大人就不会遭毒手。我能有报仇的机会,不是因为天理昭昭,是因为身边每一个助我的人。”
班贺笑笑,不再说话。
两人同盖一被抵足而眠,陆旋鼓噪的心静下来。
他因这个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心动澎湃,却也因为在他身边而宁静平和。他更喜欢此刻,与班贺像是亲密无间,短暂忘却一切仇恨,内心安稳无虞。
待睁眼,再去管这世间宿恨。
不知过了多久,陆旋睁眼,窗外天色还未大亮,已有些微光,估摸着寅时过去大半的样子。班贺的面孔比夜里清楚,他屏息凝神,仔细端详,目光舍不得移开,光洁的额头、眉眼、鼻尖、然后是形状姣好的唇。
良久,他心里陡然生出一个罪恶的念头,喉结不自觉微微滚动。他紧紧盯着班贺的双眼,似乎依然熟睡,没有任何要醒的征兆。
陆旋移动了一分,与布料摩擦的声音大到几乎将他吓一跳,定定神再想,不过是做贼心虚的报应罢了。
机会只此一次,不知道下一回要到什么时候去。虽然不合时宜,也知道不该套用在这件事上,陆旋脑中不恰当地想起骆忠和那句“破釜沉舟的决心,伺机而动的果断”——
身体已经擅自做出了决定,唇上感受到的柔软短暂到令人怀疑是否是错觉,或许他那蜻蜓点水的一触即离压根儿就没有碰到。但陆旋没有时间细究,他全副精力都放在轻手轻脚离开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屋内另一个人的存在感消失,班贺猛然睁眼,眼中满是惊愕与不可思议。
嘴角残留的触感介乎于脸颊与嘴唇二者,分不清要亲吻的到底是哪儿。班贺眼中惊愕慢慢被纠结取代,这一夜在半梦半醒间挣扎的睡意完全驱散,又疑心那是不是误触。
是误触吗?班贺目测两人的距离,可能性不大。
可若不是误触……班贺更纠结,要走便走,竟给他留下这样一个难题,可恨的陆言归!
用过母亲做的早点,孙世仪嘴里含着一口茶,咕嘟咕嘟漱了漱,拉开门往外走,准备去往营房。
一口茶水鼓在腮帮子里,准备吐在门外的动作被站在那儿的身影惊得硬生生半途而止,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孙世仪嘟着嘴,半口水喷出来淋湿了下巴、前襟,剩下半口呛进了肚子里,狼狈得像个淹死鬼。
孙世仪痛苦地捂着喉咙:“你不声不响站在这儿是想吓死谁?”
陆旋态度诚恳,姿态放得极低:“孙校尉,请让我同您一起回营。”
孙世仪缓过劲来,上下打量他,意味不明哦了一声:“哦……呵,呵呵,我知道了。这有什么,走吧,别站着了。”
“孙校尉,我还有一事……”陆旋想要说明班贺遇袭那件事,却被孙世仪制止。
“现在别说了,有什么事咱们回营房,慢慢的,细细地说。”孙世仪笑得意味深长。
他没问陆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不知是心里有数还是盘算着什么。纵然知道对方是个率直热心肠的性子,但并不代表孙世仪是个头脑简单之辈,陆旋心知事情不妙,依言闭嘴,暂时忍耐下来。
跟在孙世仪身后进入营房,比他独自出现在营房外要自然得多,至少不会被哨岗守卫盘问。陆旋正琢磨着应该如何对孙世仪说明姜迹的事,顺利通过正门进入营房内,孙世仪忽然停步,回身大喝一声:“陆旋!你夜不归营,藐视法纪,按本营军法,杖责二十。来人啊,即刻行刑!”
陆旋愣在原地,周围不少人循声望来,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克制身体的抗拒,任由孙世仪擒住手臂,推到行刑处。
“站直了!”孙世仪大声喝到,退到边上。
负责执行的军士拿了根手腕粗的军棍靠近,一棍打在身上,力道带得陆旋身体一震,错愕地看向孙世仪。
孙世仪插着腰:“是不是没想到这么疼?别以为你不会挨打,军法如山,谁触犯军法都得挨棍子!给我继续打。”
二十军杖依次落在身上,围观者皆露出畏惧与怜悯的眼神,深刻引以为戒。陆旋咬牙站在原地,被打得站立不稳,内心震动——看起来那人打得很用力,但其实根本不算疼,只有最后几下,叫他知道军棍不是用来好看的装饰。
二十仗毕,陆旋仍直挺挺站着,孙世仪哼了声:“倒是个汉子,自己走回房吧。”
众目睽睽之下,陆旋忍着疼走向卧房方向,人群里的鲁北平满面担忧,率先向他跑去。
另外几个人紧接着动起来,同伍的何承慕几人简直急疯了,一夜不见伍长归来,再见竟然被孙校尉拉去打了军棍,他不是骆将军的人么,怎么也会挨打?
第51章 交代
旁观的人很快被孙世仪驱散,各自该训练的接着训练,干活的继续手上的活。
鲁北平追上陆旋,双手伸出又收回,不敢随便碰他,焦急地在他身后从左晃到右:“哥,你怎么样了,要不我扶你吧?”
陆旋轻摇头:“没事,不用扶。不是很疼,这么点路,还是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