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39)
“你嘴里说着恨他,可这满屋的卷轴裱锦又是为什么被留了下来?!你到底是恨他的歹毒,还是恨自己没能一齐死在那里?!”他眼中浮现出了自己咬牙切齿的忿恨,对面的人束发懒散,蹙眉咬唇地不敢与他平齐,就在自己抄起了其中一卷浓墨重彩,栩栩如生的《瑶池仙乐图》那刻,一只嶙峋苍白的腕子狠狠地扼上了自己,让他手上不稳,让这玳瑁中轴的大卷染了地上的灰尘
朵朵水痕的花摔落在地,他大口地将满是潮湿的浓白吸入喉中,很快便被喉头凝上的水雾呛咳了几声,可是好险,若是再晚一步,他就又要与那曾经跪在自己脚边的人撞了正脸,那种心上而来的绞痛,即便已是陈年往事,也还是自己身上顽劣的隐疾,钻心刺骨
他一把揩去自己脸上的水,这才察觉眼角边上有一抹显眼的色彩,猛地侧头,一个满头糖霜,一身如意彩团绣纹袄褂的魁梧身子正满眼古怪地盯着自己,随后院中修剪着黄杨小盆的小厮被突入其来的叫唤惊得手下一颤,一段刚发的嫩枝与剪子一齐砸脚摔了地上
“你在这干嘛!”王玖镠朝着吴巽呵斥道,这张被热气蒸腾得粉嫩的面孔露出了嫌恶,开口依旧是那极其不协的粗哑,甚至还因身上带伤与大耗元气而更加粗粝了些许
“快到你家晚宴了,我来告别一声,我还打量着,再一会儿还不见你浮头,我就得卷了袖子捞死鬼了”王玖镠白眼翻上了顶梁,转身背对着他出了浴桶,赤脚走到了更衣小间,吴巽跟在身后更加放肆,甚至绕到了他面前一番打量,还精准地截下了王玖镠那打算一巴掌上自己侧脸的腕子
第110章 赤童谣
“你我都是一样,怎么还能羞上了呢?!何况……”他满脸古怪轻浮地咧嘴笑起,丝毫不惧王玖镠那分秒都能刀尖刺他的眼神
“倒是你这一身的疤还是个男人法师该有的模样,记得在刘家院前见着你和那姓茅的时候,我还极其不信你们是王段两家的弟子后人,倒更像哪家万府贵院里养着的风月旦生呢!”王玖镠晓得跟他这张嘴动怒发火没多大意思,这已趁着他说话的功夫穿戴得大半,双臂抱胸倚上了木桁一侧
“你身上的伤我还没瞧过,何况再有急事也不该差一茶一饭的功夫罢”吴巽今日挂了一条星云流动得十分灵动的红玛瑙珠珮,灵活地把玩着其上的珠子,并未抬眼
“你肯定也听说了的,昨天我那些鸡飞狗跳的事,我就是为了等你这个主人家回来才留到了今天”王玖镠没想到这句倒像了人话,这就将利事煨在小炉上的那盏茶端到他面前
“该是我说感谢,如若不是你在,那夜家中只怕得有死伤”吴巽摇头,将那盏茶启开之后啜了一口,又挺直腰背端正,双手奉回王玖镠面前
“该道谢的是我才对,我姨丈先前多番出言不逊于各家门堂里不敬于王高功多次,你不计前嫌还替他送了遗托,这等人情,再报十回都不算多!吴巽向来无理散漫,今日想借你这盏茶问一句,日后可否多有来往,兄弟相称?”王玖镠心存愧疚,怎好不应下他,这就接过了那半盏茶喝下
“我这就让伙房药铺准备一番,想必我爹已经给你备足了回路调养的药帖药包,如若动身往庐州去我会给你去信,若没能在渡口碰上,就每日午末去那钱庄门口走上一圈”吴巽自然答应,他来丰州小住也正为此事,两人待得王玖镠披了袄褂之后一齐出门,几步之间吴巽叹出一句
“我也知姨丈颇多做派惹人树敌,可是他的脾性不是谁都能劝说的,我也实在困惑为何他如此估计脸面的人会当着你们的面求死,哪怕多留一句,那些分炉出门的也不至于各怀心思地来白坛想再分得一二!”
齐齐开门,却瞧见弓背破袄,刚及两人胸口的毛诡就负手立在门外,不同于吴巽一脸被伤痛折磨的暗沉,这个在王家得了好药好酒又睡了两觉安慰的,反倒比等闲倾门前那夜有了些气色上脸
“你们年纪尚轻,不解寿则其辱之苦”
毛诡听着两人屋中的谈话不禁感慨一句,吴巽终于得以跟这个昨日进门之后就被王家兄弟前呼后拥,诊病断脉又千恩万谢的七圣单独说了几句,将吴巽送上了去往渡口的车马之后,在王玖镠搀扶之下往着家宴的花厅去路上恰好遇到了不知从哪处钻到主院的茅绪寿,他没向着王玖镠看,而是焦急地朝着毛诡报来
“叔伯们还算安稳,只是稳魂灯的灯苗始终不高”毛诡点头,一把也扯过了他,自己力道均衡地拽着两人的衣袖继续走过王家大院这三步一富贵小盆,五步一雕梁画柱的廊道上
“三叔在闽地有一修行的小山,让那三位在山中躺上几日血棺,该能好上大半,吃过晚饭我便安排去那,到底不如家里舒坦,还请您委屈一阵”毛诡却笑得古怪地瞥了眼王玖镠
“还真是‘王姑娘’教出来的,这么拘理的客套,我这等粗人听着难受,你倒不如跟阿淇一般没大没小一些!”茅绪寿听到自己这么个评价当即想要辩驳,可毛诡冲他挑了挑眉,他就又把话咽下,抽去自己师父原本搀着的那只手臂,撇头一边,王玖镠也煽风点火地觉得热闹不够,这就问道毛诡
“那晚辈就无礼问一个,阿淇兄弟的道名可是您的杰作?”毛诡忽然顿下了脚步,这就将那只被人抽了袖子的手拍上了自己的腿,很是激动
“这罪名老道我可不背!这么拗口难听的,他爹念过一回都打了舌头,路上听着沅丫头说你们竟然还叫了将近两月……佩服,佩服!”王玖镠没能忍住放声笑了起来,茅绪寿一眼怒瞪,这就走快了两人几步转过了弯,留下这已经勾肩搭背上的一老一小,王玖镠又动起了个心思,趁热打铁
“有一便有二,阿淇说您在他下山之后就寻不到人了,那您为何从九龙岛回岭南之后又出现在了清远城中呢?”转弯到了花厅前最后一段小路,早就在门外小园玩着东洋花鞠的段沅刚想上前跟两人抱怨茅绪寿刚刚不采自己,不曾想撞上了毛诡提及起‘诡谣赤童’,这就与王玖镠惊得相觑一眼
几人其实来得尚早,若是客座在他人家中是极其无礼的,这也是为何毛诡定然随着王玖镠,茅绪寿走出没两步其实已是后悔,索性抢过了摆布碗筷的婆子干的活来,让王家的下人很是为难,待得坐下之后,段沅竟然没被那专程给她的金桔酿蜜喝出笑脸,而是被毛诡润喉之后,用广府腔调哼出的古怪调子听得背后生寒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门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漫过膝盖回不来。”毛诡却瞧着这三人的神态很是得意,不客气地先拈起了一块山药小糕,颇为满意地赞赏了一旁候着的阿香妈一句,惹得这个衣着艳丽的婆子笑弯了那双细长的眼
“这一段我听过,每年中远普渡法会时都会有些祖籍乃是罗浮县的商官或是出门谋生的返祖,那日我在大殿外候师父与众师叔伯们接待捐香的大客,偶然听到两个在殿外玩耍的孩子嬉戏唱起,当时同辈之中还有人问起他们这童谣何来,可这两个孩子也只能说清是近期才在广州城中传开的”
毛诡点了点头,那山药小糕已经半碟供了他的五脏庙,这才满意地一拍手上的碎屑,用那补丁打上的陈旧缎袄抹了把嘴上
“我也是在我师父那听到了一家从西关迁过香港岛的南北行商人家眷唱起的,但比你有运一些,那孩子说起,是立春左右尚未除厚衣的月里他与街坊家的细佬们在巷中玩耍,在一处逃了西洋的官家宅院门口见到了一个一身枣红衣裤的细佬仔,他教了他们唱完这几句之后就走进了那曾经死过流民的荒宅,之后再没出来!”王玖镠听完后摆手让厅中下人齐齐退出,忽然问道
“为何在雨大得水漫街道时候要扮妆花衣地外出?而且已经这等大雨,不能受水汽的柴火贩应该更早返家才是!更有后面那句‘漫过膝盖’,这可是能苦了十方之阔的灾患才有的景象”段沅赶忙点头
“今年小暑过完没几日岭南便开始了雷雨交加一月之上,知道立秋前一日才盼得天公开眼,广州城中听闻最是惨烈,浮尸六百余,房倒近千,可那坐在官堂之中的依旧没半分赈灾的意思,反而还出了文书让城中凡是有铺头门面的商行都外加税款半数的修路钱,还将那洪宪老儿拨来岭南的赈灾粮食私吞不少,巡捕房与军巡四处搜人,连降星观都挨了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