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45)
面色无血,满额虚汗,那迟缓沉闷的吐息让人光瞧在一旁也能体会几分这受着风邪侵体的人到底是何等难熬,段沅递过自己丝绢给茅绪寿擦去了他额上的汗珠,可不曾想没了多久又从那细嫩的苍白里冒出颗颗晶莹
“若是邪物而为,高热者的脉象会短促猛烈,这时退热并非首要,而该先由法师以线香书符护身,再用自家法门退煞收惊”
他忽然冒出这句,段沅听后也叹气一声,他们一路而来几乎是伤口未愈又添新创,就这么担惊受怕地过了五十余天,养鬼蓄阴之人是最需关切自身康健的,因为一旦己身虚弱,那些尚未顺服的阴人就会动恻隐之心,附身法师折磨丧命的,比比皆是,毛诡刚刚那探脉,是在断定王玖镠是真的受了风邪,还是被有心之鬼钻空坑害
“到底那是些什么人啊!没到十日这又烫了,也不晓得这处是否真的没被发现”段沅心乱如麻地坐站不得,茅绪寿还是平日里的模样,他将这人前额侧脖渗出的汗擦了三四遍,终于认下了无济于事,起身后将段沅的丝绢揉成一团,随手掷在了八仙桌上
“都是修法的,你是不能自保的么?何况我师父也在,你不想出力,也能躲得安心”这是哪来的混账话,段沅当即就拍桌起身,杏目之中的水灵被从心间迸出的灼热蒸了去,竖眉直瞪到茅绪寿脸上,声调愤愤
“你这话是哪个意思?!我几时说了我是不想出力的,你一直以来都一副把不屑别人的样子也就算了,可这会儿说出这样的话,我……若你不是师父的骨血,我当真是早就不想看到你这个不通人事,无礼冷心的人了!”她眼中泛起一阵温热,恰好毛诡领着利事与阿香妈端药送水地进门来,这就挤着三人中的缝隙跑出了门去
利事将手中的药汤放下,一时间不知道是先瞧看王玖镠好还是追着段沅去,但很快就被毛诡拍上了肩头
“你家少爷还得你来伺候,人在这种时候最是防备,至于段丫头……”他那一双干涩的眼睛也如段沅那般火气落到了茅绪寿身上人中上的两撇花白被沉重的鼻息吹出了些许波澜,茅绪寿虽然晓得他很是气急,但还是没有半分动作
“我去了也不无济于事,她好像只听他的”茅绪寿怕自己挨进了会冷不防挨得一拳一掌的打上身,这就退了几步,低眉为自己辩了一句,还指了指床上那个已经汗浸在了枕上的人
可他失算了,毛诡手诀两换,他便被随身携着的兵马一掌上了脑后,随后好似被什么人推搡一般地往着门边去了,脚刚摔出槛外,毛诡手上再变,一声重响险些还夹上了他低束的发尾,门后一声骂道“她就是打死你你也得去!”
这早上的一闹让地宅里的午饭也吃得有些沉闷,好在王玖铄来了,他给王玖镠把脉留药之后陪着段沅和毛诡玩了几轮牌九,离开时很是不舍
“年关将近,不少人来堂里买祛病化煞的药囊不说,今年雨水阴冷的也多,这会儿光是和他这样烫得快赶上炭炉的也不少到了家里,大伯在我出门时才刚喝上口汤呢”几人送远了车马之后毛诡便让茅绪寿去看着病号,自己则领着段沅去了养阴山看那三具走僵如何
古语曾有“柳不上堂,死不睡杨”一说,因这二木皆属阴木,且从其生长习性而言更事宜孤魂野鬼屈身。若以柳木做了阳宅门窗梁柱,则会招阴入家;以杨木打成棺椁,通常是极其贫寒的人家才会为之,因为即便抛去杨木招阴藏鬼会扰得亡人不得安宁之外,其入土后极易腐坏受潮,若再遇上了葬地风水败坏,则会使得其中亡人不腐生毛,成为“走路的死人”
段沅被毛诡拉着上养阴山去瞧瞧那三个走僵如何,虽说白日里少了些行路的吃力,可这山中阴魂众多又养尸炼器的,难免浓雾四起。段沅替毛诡提着香盛,趁着白日好一番东张西望,只见这山中皆是杨柳槐此等招阴的老树新枝,若不是有人刻意种下,当真是无人会信此处本就如此!
二人把这处背阳蔽天,诡谲至极的山路走成了一段祖孙踏青闲游般的自在,毛诡听完了茅绪寿早时到底说了那些混账话,听完之后又叹又笑
“你怨他也罢,可怨我同你那个死鬼师父倒更加顺理成章,毕竟一个养而不育,一个为师不称。教得会他本事,却没教得待人之道”段沅摇头,斜眼只见瞧见了一棵老槐的树干之上扒着的那只色艳妖娆的虫子,只是自己的寒毛刚立,这只赤眼七彩,一副张牙舞爪模样的小怪就被毛诡毫不惧怕地用手给拉拽下来,奋力挣扎也没逃过被扔进了一个符箓满身的小瓷罐中,从此不见天日的命数
“老棺蟋,这可是好东西哦!走脚的若是被自己带着的畜生划破了皮不重,就着破秽的符灰和这虫子磨成的粉敷上,能撑三日去寻解法”段沅却觉得这东西在她眼中比见鬼还渗人,可这路不宽,她往哪偏着躲着都没可能不近树,也就只好心中暗道别再碰上
“我不怪他,只是今日他这话太是气人!”毛诡那布挎简直是个神通,竟还掏出了岭南特有的陈皮糖,他塞到了段沅手中,自己也放了一颗到嘴里,边品着滋味边叹到
“我们这些做阴师的能有人来求,多半是事主中了其他同修的术,那么长此以往难免也就互相斗出了仇怨,更何况当年入了那死绝了人的村子之后更是过街喊打,庐江县中人骂我们将其后野鬼放出害人,败坏了方圆百里的名声;而南北的旁通则骂我们心有奸计,搞不好你劈了的那东西就是我们炼来的,可错已铸成,能让你们这些小辈少受连累的,也就只有养在深处,互不相识的才周全些。”段沅漠然,毛诡也无言了好一段,最终在那三具走僵的棺前,他才再度开口
“平心而论,你们都是因为自己长了多年被凭白告诉多了这么个大活人的兄妹没个准备不是吗?他嘴上和心里如何,你是女儿家,心思一细,到底是明白的啊!”段沅燃了一把线香持礼拜在了三口寿木脚下,随后还给这坑中一些埋骨竖棺旁各敬两支,她本不算明白毛诡此言,可不知为看到这里一些残骨之后,脑中闪过了茅绪寿被他们领回一满楼那夜,他狠狠地将那走僵打断在地的模样……
利事不得不回一趟王家院去多给这处添一些日用吃穿的,茅绪寿头回进了这处书阁,本以为没烘炉子的地方待不了多久,可他随意拉扯了基本闲杂书后又好奇地多走了几步,在那一卷卷整齐却蒙了细尘的卷轴间随意抄起一卷,扯下了捆扎的缎带,眼中映出一卷云纹绫裱,鲜活如生的绚丽
他眼中泄出万般的不可思议,这是他曾经出价五十足银也没让庐州城中那处画斋帮着收买回的,孙三康作于光绪二十年的《云中九歌图》,他这就将刚刚随意扯出的书搁到一旁,凑近了这张笔墨细腻的大卷之上,一股浓郁不腻的墨香升腾到了鼻尖,这图画果真如同坊间所言,是用添了龙脑麝香这等名贵的香墨所绘,而此物曾是江浙的黄商采买运进北平的御贡,即便有人乐意做这等买卖,也是绝对的寸墨寸金!
他将油灯凑近,在那层叠鲜活的墨色与线条间暗叹,尤其是画中仙的姿容,脸庞素净无暇,新月细眉之下凤眼淡淡,澄净无情,却也不冷着赏画人的心,让他甚至痴醉地不禁停在了那处好久,才记起不舍地将这卷轴规整,匆匆回了王玖镠那间
“虽说确实是受寒劳累侵体的病,可受着后山的影响难免还是有些邪瘴在身的,这喂药不会是个轻松的活儿,只能煨在炉上三五口地隔着刻钟的来”
这就是王玖铄唯一的医嘱,茅绪寿将书本在房中放下之后就用着平日里供神的杯具倒了半杯气味都能苦到舌根的汤药,凭借着往日毛诡赶脚之前替亡人更换黑麻丧服那般将人熟练托起半个身子,以自己胸膛递上他的后背,不同的便是,以往那些都是冷硬的沉重,而今日这个很是烫热,让他这副在书阁里待得半温不热的身子都隔衣暖和
死人可不用喂水喝药,他本还暗里庆幸这摆弄病号起身也不算难事,接过却在灌药这处慌乱不已,明明看着利事与王玖铄那两遍也是如此,但自己将瓷杯抵上这人唇边后没同这两人那样让那浓苦的黑褐窜入口齿,而是让这人白净的脖颈挂上了三四条岔下的黑流,最后在领口胸前蔓开了水墨漾开的纹,更荒唐的是他竟手忙脚乱地扯过床幔擦去,混乱之中还险些把那装药的瓷杯作了碎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