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98)
“你看来不只刚刚那两问的心事疑惑,山中夏夜不闷人身子,却闷在心上,今夜老道与你只是叹茶闲侃,无师徒长幼,这么好的夜色,不该被愁绪耗去”道人愣了愣,爽朗地大小出声,替陆真人再斟满茶盏
“瞒不住师公,弟子也是今日看着《败西传》七圣的后人今日聚在一处才旧惑再起,败西村一年之后七圣之中四人带伤上山给您请罪,并请您日后庇佑他们的宫庙门堂,您却没正面允了什么,却关了自己在这‘自得院’里一连五日,随后让人将《败西传》的传奇散播山下;弟子不解有二,其一便是为何要让此事公之于众,暂且不说道门之内暗斗不断,进了败西村能活着出来的想必更遭同修妒恨,二则是那清廷抚恤里的黄白之物只会让更多图谋不轨的去铤而走险,可不更遂了那在败西村里阴谋大展之人的心愿?”
陆真人似乎对他这一问颇为满意,既然说了今夜是爷孙闲侃打发夜色,他便又舒展了午后在客堂里忽然松弛到王玖镠一众人面前的模样,满脸悠闲起来
“当年镇南关传出有疑似毛僵出棺,残害十里之后咱们的国运便越发阴阳混沌乃至翻天覆地,国中新旧更迭,破立不断,可那东西却在从风声而出的三月之后没了踪影,有道是‘飞僵现,云蔽天,天降人灾八十年’或许咱们南传旁通之中多出自诩强大之人,但老道这一个故事让普天之下众生有所警觉防范,又让他们几家扬了名声还受了该得的点评谩骂,你是觉得哪处不妥?”
道人闷声喝茶,心里却已经被这“一石三鸟”的谋算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这第二个不解实在有些难以启齿,纵使陆真人主动让他畅所欲言,他也还是磨蹭了小半天才开口
“您这故事着实精彩,可……可那七圣入村半年后便有孙三康领着炼尸毛僵去寻当年施压水元观废他出门的那些宫庙寻仇这个您是否欠缺考证?那些宫庙乃至其中高功的亲眷的确死于阴术或是毛僵一类的,但仅仅凭着两三个吓得疯癫的说那是孙三康就实在欠妥,毕竟弟子在那四家上山时候也听着他们齐口说孙三康在于那飞僵打斗之中已有致死的伤在了身上,若不是他舍身以自己心头血醒器法剑割了那飞僵腹上并携着他一同跳崖,怕是七圣一个也是一个都走不出来的!即便他在败西村里忽然受那鬼经与邪法蛊惑入了心魔把那出马柳家的老仙儿打伤,可……”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这就发窘地停下了嘴巴把那束得松散的发髻挠得稀烂,陆真人虽说还是那副悠闲地坐着,可垂眼之下却是深沉入夜的光,浮出十几年前的张张面孔,自己这孙徒语塞了,他心里明白却顿在了嘴上,口舌里转了几轮后苦笑起来
“有的时候疯癫的话倒是比清醒的可信,若看得不真,他又为何会因惶恐失了心智,至于为何老道让那孙小子坐上了去南洋投鬼王宗……大抵是私心,想给活着的那个一点慰藉罢,从前不敢说,今日你问了,也就了了个心结”
这道人虽然长得憨实,心思却也是细的,慰藉活着的是哪个,想到这处也不由得叹出了口气
“能为一人弃了师门弃了名誉,这要是话本传奇里为了女子倒是一段佳话,可他们偏偏是该称呼道友兄弟的,自古富贵王公也不乏娈宠男色之癖,但终究也是半掩半遮,弟子求师公肺腑之言,王孙二人这等余桃之情作何感想?”
久坐久站皆是乏,陆真人在他的搀扶之下边舒展着筋骨边起身,恰好瞥见窗外银月高悬,夜色还是深蓝无暇,碎银撒满,可这盘圆月却有了阴缺
“人有千面百相,法则因人修行而生了南北规矩,四十四派,世间无一不变,却也万变不离其宗,唯有这个“情”字纵使翻遍密卷圣宗也无个全解!我南传之所以比起那上清北茅山被叫旁门左道,是因为先祖真君皆是口中无忌,情仇皆有所悟后才生出了自己的修行之道,最终大成飞升位列仙班,因此无论是择徒授法乃至法物炼化在清净门中都到了肆无忌惮,百无禁忌之境,可就如此无忌的法门,也终究没容下两副容错了魂魄却依旧动情携手,不忌俗规的生灵……”
话到此处他又顿下,这就拈起自己的烟杆背身又抚上了早时自己悬脚坐上的那处窗沿,再过两月他便是要受南北万坛共贺期颐之年的道门圣老了,一对早就收尽了世间千万百态的眼睛还能有润湿模糊的时候,实在有些让人耻笑,这身子一背,倒还给自己留了个仰天慨叹的体面
夜色已浓,观中的更也已经敲过了丑末,那憨实的道人行大礼感谢陆真人今夜一番点拨,拿着他让自己从自得院的书斋里番出的一本捆扎整齐,明日下山要投去七圣后人所住宿店的书卷便出了静室的门,陆真人还立在窗边,在这个粗犷的背影快及院门时忽然发声去唤
“常静!”那道人当即回头应他,只见陆真人脸上那些年岁刻印的沟壑笑得舒展,甚至让他恍惚眼前并非一个近了百岁的老者,而是三五岁的孩童
“看来看去,老道还是喜欢‘秦淮雪绒’,你下山看看有无盆栽根球,替着挑选一些罢”道人也笑了,张大了嘴巴要高声喊回,幸好在声出那刻想起了眼下的时辰
“弟子明日一定带回好的雪绒菊回自得院,伺候得好,重阳之后花定会开得好”
陆真人点头,待他走远之后便在那张暑季纳凉小憩的竹摇椅上躺下,在梦里回到了十三年的圣君殿上,一张面色憔悴惨白,眼中颓然的清俊面容凝望着大殿中垂眼庄重的三茅真君与龛上众神,自己则是满胸翻腾,明知不合时宜,却还是开口问他
“你是悔了与他一同入村,还是悔了动情于他?”王添金眼中略过一丝光亮,却也仅仅一瞬,起身转向之时他依旧满眼空洞,宛如行尸走肉
“法门众人皆三缺五弊,孤长夭短贫多苦,弟子与他只是应了各自命中劫数因果,谈何后悔哪里。”他语气平淡得很,说完之后便向陆真人行了礼,下山继续过起了四处辗转,遭人唾骂耻笑的漫长岁月……
晨曦时的云彩单薄地染着旭日的澄黄,打理南茅总坛观主陆真人起居的常静师兄因观主差遣而踏着卯初的晨钟就下山去了,当替补的常安送早食进自得院时却看到陆真人在纳凉小憩的竹榻上安然仙化,宛如睡熟。常安在榻前行三礼九叩拜别,意外瞧见了一封陆真人亲笔的遗嘱笺子,其上寥寥几字:删繁就简,秘不发丧
南茅山的早晨有不可外传的惊天大事,句容县城中的‘半日闲’里闹腾得店中前堂彻夜狼藉的一众人也在这个清晨收到了陆真人再递下山的密卷
因为最早起床的是昨夜赌气没入席吃饭的陶月逢,她刚出了房门的檐廊便察觉到店的外围有术法灵动与术士的气息,回想昨晚好一阵的两方斗法,她赶忙放了自己的‘探风蛊’钻缝而出,可这些祭炼入法的蛊虫刚钻出没一会儿的功夫便与她断了灵犀
门外给这宿店送菜的贩子被店门口满地古怪的虫子吓得惊叫出声,她赶忙出门去看,只见自己的蛊虫虽说未完全死伤,可那活下来的也已经是四脚朝天,不再中用了,而就在这满地蛊虫的地上还有一卷符箓法绳捆扎的书卷,她将其拾起,还朝着那菜贩嘲讽一声
“怎么大个男人还怕虫子的!”
伴着一串坠发银铃的哐当匆匆跑回了店中,若按着青月谷蛊婆的规矩,被破了蛊便要蛊主亲自追人求正面一比,就连体内的蛊母也给她传了灵犀,但陶月逢丝毫没有出门的意思,边往葛元白的那间快步而去,边自言而道
“这东西怎么也不像是个随意丢门边的,他是破了我的蛊,可这个也没能放妥当不是,是个有能耐的,那么我与他不相上下,干嘛要追!”
她在门前定了定,随后如同走水烧到了房顶梁上那样十万火急地拍上了葛元白的房门,没三两声这二楼所有的客间门便陆续打开,一众人皆是睡发凌乱,赤脚皱衣,刚探出头便相互撞上了眼睛的王茅二人齐齐心头一颤,与其余开始往陶月逢身边聚去的不同,他们则各自垂下头缩回了门内,抚上燥热难安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