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02)
他的堂客阿初也是一位渔女。他本是志业于担起玉玦卫留下的挑子的,对成家并无兴致,然而做运丁时,有一回他偶见得青玉膏山边有渔船搁浅。他好心去帮忙拉纤,却见得一个白生生、脆嫩嫩,藕节样的女子下船来了,笑着与他道谢。那笑也贞静而脆津津的,似能淌出水来一般。她牵住他的手,几枚私藏的莲实滑入他掌心,这物只在青玉膏山里有,贵如珠玉。往后他们又打过照面数次,每一回言信皆觉得自己一颗心如被网捞住的小鱼一般,活蹦乱跳。又一次予他莲实时,渔女在他耳畔曼声道:“前头有伏兵。”言信的心蹿跳得更厉害,问:“你是谁?”
渔女说:“我是阿初。”言信冷声道:“不是问你这个。我是在问你,你是什么人,要同我说这话?”
渔女露齿一笑,俯在他耳畔,吐气如兰,“你是玉玦卫大人的部属罢?我不会同旁人说的,只悄悄地与你说这事。”她又道,“我爹娘早年遭水匪所害,玉玦卫大人替我报了仇,我是一个被她所救之人。嘻,见了你,我总想到玉玦卫大人,若不慎死了,该多可惜!”说着,她便袅袅婷婷地跃上小舟,摇桨走了,身影倒映在水里,似一朵洁净的莲花。往后再见,她便总是给言信递些暗报,有几回确是救下了他性命。一来二去,两人间渐有情愫萌芽。
言信忽在瀛洲的凄风苦雨里寻到了去处,阿初便是他栖泊的港湾。他们一块在瀛洲的水道里倏来倏去,他悠悠地摇桨,阿初唱起绵软如米酒的歌谣,天上一轮十足好月,海面上人影成双,情意绵绵。
而今玉鸡卫将要毁掉这一切。他是要交出白帝之子和“阎摩罗王”交出,换回被囚絷的阿初、司晨和一众雷泽营将士,还是要力保方惊愚?言信忽而心如刀割,狠狠攥紧了拳。
到了快船边,言信上船,与方惊愚打了个照面。他心里天翻地覆一般,见到方惊愚不禁惭恧。方惊愚却微笑:“言大人果真凯旋了?”
言信叹气,将玉鸡卫在船里留下的字条略略描述了一遍,只是说到那交换人质一节时,将时候故意说晚了一日。方惊愚听着,眉头渐而蹙起,道:“既然如此,那便让我去罢。”
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倒教言信愧怍。言信咬牙,摇头道:“怎能教殿下去?您可是白帝遗胤!”
方惊愚道:“我是白帝遗胤,又不是白帝,保我有何用?有我在,便万事无虞了么?”言信张口结舌,方惊愚又问道:“白帝是那种缩手缩脚,端坐帐中的君王么?与其看旁人泥船渡河,不如自己也冲锋在前。先帝是如此,我是他的骨肉,性子也是和他所差无几的。”
关于白帝的传说,仙山无人不耳熟能详。白帝常身陷战阵,匹马当先,士卒们皆拜服于其楞楞威风之下。言信心里苦笑,原来如此,看来方惊愚倒是很有白帝遗风了。
然而他却叹道:“殿下,您可有想过一种法子?那便是交出楚兄弟。”
方惊愚脸色一白。
“楚兄弟现下濒死,药石难医。翻越仙山千难万险,只怕他也是累赘。不若将他交出,延宕时机,免得玉鸡卫穷追猛打。如此一来,殿下也好寻机再出瀛洲。”
“我听闻他是曾与你们出生入死的军士!还听说你们曾道,万镒黄金也不能教你们出卖他!”方惊愚忽而怒喝道,“可真大难临头了,你们便要拿他人头去请赏么?”
“那拙荆、小妹和雷泽营的弟兄们便也该掉脑袋么?”言信颤抖着怒吼,将积了一肚的愤懑倾泻而出,“我保不住所有人!没人是应死的,但殿下,你是最不应死的那一位!”
两个人犹如狮子一般咆哮,后来方知向旁人发泄怒意是最无谓之举。雨点自两人眼角垂落,两人看着对方,发觉彼此似在流泪一般。最后,方惊愚返身回舱中,只淡淡留下一句话:“后日,我会去见玉鸡卫。”
言信站在冷雨里,垂着头,身影茕茕无依。
方惊愚走入舱房中,在席边坐下。楚狂脸色苍白如雪,正浅浅地呼吸着。那吐息也十分轻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似的。细布下的创口仍在渗血。方惊愚心里绞痛,摸他脸庞,楚狂此时却微微睁眼,与他四目相接。
“方惊愚……”楚狂齿关紧咬,一脸薄汗,这回倒没叫他花名,道。“你若敢去送死……我……”
看来舱外的谈话被他仄耳听见了。方惊愚苦笑,将他紧攥自己臂膀的手指慢慢松开。“你就如何?”
楚狂道:“就……追到地府里……讨工钱。”重伤成这样,倒还有心思耍笑,方惊愚失笑,却发觉楚狂攥得他极紧,五指铁钳一般,松也松不开。此时再看楚狂神色,只见他痛得恍惚昏昏,失血甚多,却仍不住地叫:“不许走……看我不踢折你腘窝……别走!”方惊愚心里倒生出些哀怜之情了,返身安抚他,待他没气力了,便一根根解开他手指,走出舱室去端熬好的汤药。
舱室里静谧,唯有昏厥的楚狂一呼一吸,微微有些游丝样的息声。一个影子却于此时走入舱中,望着楚狂,两眼泛着寒光,从怀里取出一柄鲨皮鞘裹着的短剑。
此人正是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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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时,言信前往青玉膏宫,怀中揣一只布包袱。
那麻纸上写的血字要他孤身前来,带上白帝之子及“阎摩罗王”,活人和首级皆可,如此一来便能换回被掳走的阿初、司晨及雷泽营军士。言信并未带着活人,只带着一只渗血的布包袱。
他踏入青玉膏宫,宫门前蚁列兵勇,防备是前所未见的森严,然而前殿里昏黯,只点一支孤烛。窗棂、藻井、梁柱皆有鸡纹,像一只森森然的囚笼。言信不禁有些胆寒。
他忽想起一个九州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叫荆轲的勇士行刺,献上叛将之颅进殿,而后图穷匕见,刺杀秦王。而今他也怀有相同之念,既然哪条路皆不愿走,便走自己的死路。
他要乘这献上头颅的时机,刺杀玉鸡卫。
踏入前殿中,四处昏暗,围着一层黑帷似的。言信将渗血的包袱撇在地下,高声大喝:
“玉鸡卫,你在何处?我取了‘阎摩罗王’的首级来!”
回音四荡,前殿里并无动静。言信走上前去看,却见殿中摆一只圈椅,并无人影,只是上头依然放一张麻纸,也是用血写就的。
那纸上写着:“雷泽营军士已纵入溟海,死生全凭造化。殿后有里舍两间,左囚令夫人,右囚令嫒,只携一人来,只得救一人走。”
言信看了那麻纸,先起一身鸡皮疙瘩,玉鸡卫仿佛料到他举动一般,事先留了手迹在此处。可这老儿究竟在何处?既不见人影,便无从刺杀,他的计划落空了。
但此时救人紧要,言信拔步飞奔,穿过一殿如墨的黑暗。他只能择一人带走?他不禁心生疑窦。玉鸡卫若不在,他是不是能乘机将所有人皆救出?那老儿又在耍什么把戏,竟将雷泽营军士们先行放走,不必自己出手相援?
言信又疑惑地想,玉鸡卫是将司晨当作了自己的闺女了么?故而在那麻纸上写了“令嫒”二字。司晨面相年弱,他们有些年岁之差,认错倒也是常事。他决心去救阿初。阿初有了身孕,行动不便,不可久作耽搁。
然而当他奔到左面里舍之前,将推开门扇之时,忽觉一阵恶寒。
他忘记了,除却阿初和司晨之外,他尚有一人要救。
一股寒风直冲上心头,但却已经晚了,他推开了门扇,望见了里头的情形。
阿初正倒在地上,地上血流成溪,已没了生机,只是先前高隆的肚腹已瘪了下去,空空瘪瘪,仿佛被敲破的鼓皮。
言信眼前一黑,脑瓜子嗡嗡地响。他忽而发狂似的扑向另一面里舍,撞开门页。他记得玉鸡卫在麻纸上写着,这里舍中囚的是“令嫒”,于是一副凄惨的光景登时映入他眼帘。
那是一个胎儿,放在地上,身上仍连着脐带,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