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69)
小椒也自知失态,讪讪地应承。碧宝卫轻拍她脊背,“乖囡脸像秋茄子一般,可怜噢!老奴带了些头风药,待会儿寻出来予神女,包黑间能睡个好觉。”
于是小椒与众人话别,也没兴致去寻方惊愚等一干人了,在女使的指引下闷闷地到厢房里安歇。然而一挨白地黑花枕,她头痛得更厉害,像有插死人脚底的钎子打进脑壳一般。正在榻上哎唷痛叫,只听得门上几声叩响,一个矮胖老妪灵巧地踏过槛木,原来是碧宝卫来了。
碧宝卫身上背一只旧布褡子,见小椒满床打滚,很是心疼,慌忙上前解袋,取出一个黄亮亮油纸包,从其中倒出几丸黑球,说,“这是川芎丸子,又添了几位良药,能解痛的,神女若不嫌弃,还请试试。”
小椒痛得厉害,此时哪管什么川芎丸子,地上搓的泥丸子她都能吃净,于是一把夺过,吞将进喉,闷咂一大口酽茶,脖儿一伸,竟好上许多,浑身骨肉轻飏。碧宝卫觑她脸色,放宽了心。小椒歇回了气,捉着她不放,叫道:“奶奶,你这药灵得很!”
碧宝卫眉头舒开,笑得宽和。“神女不痛了,老婆子心里也不生圪垯了。”又道,“乖女子快睡下罢,养好精神紧要。”
小椒歇下,性子蔫了,捉着被沿,露出两只涣神大眸子看她,像两汪潭水。小椒不安地道:“对不住,大人,我吃了你的药,你不够吃怎办?”
“老婆子身子健得很!平日里用不着。”碧宝卫嗬嗬笑道,皱纹卷成一朵花,又取出一包药,吩咐门外的女侍拿去煎了。“这儿还有一包安神零魄的药,吃了能教神女今夜睡个好觉。”
小椒感激不尽。过不一时,女侍端着药回来了。她吃了一碗,便觉怔忡散了些。她感激地对碧宝卫道:“孃孃,我好上许多了。”
“见效便好,我在这里伴神女大人睡着。”碧宝卫笑道,伸手轻轻抚小椒的额。小椒赧然,“孃孃不必的。”
碧宝卫却不走,在榻边的珐花坐墩上坐下,给她轻轻地唱一支歌谣:
“玉团团,亮堂堂,掀开蓬门漱衣衫。洗个净白白,捣得柔顺顺,穿上身儿探亲娘……”
歌声滑如缎子,在那古旧却谙熟的调子里,仿佛连天光都变得柔暖起来。小椒听着那歌谣,头疼渐而减缓,嘴唇嚅嚅,像想说何话。碧宝卫察觉,笑问道:“怎么了?”
“我想说,嬢嬢真不似仙山卫。”小椒不无羞涩地道,“像……我家好婆。”
碧宝卫笑了,“在我看来,神女大人才不像神女哩。”
“碧宝卫大人在这地儿待了许久么?”
“是许久了,有一二十年咯。”
“一二十年前,白帝也在此地么?”
听了小椒这问话,碧宝卫忽打了个颤儿。过了许久,她慢慢道:“嗳,不错,是在此地。那也是久远的故事了。”
“我想听那时的故事,好婆讲给我听。”小椒捉着她的手,孙女儿一样地撒娇。碧宝卫禁不住她那蛮举,扑哧一笑,悠悠地道:“许久之前,此地尚不是三仙山,而是一座大岛,也遭雪害,地上生满冰棱棱。”
“后来呢?”
“后来突有一日,烈日灼空,地上冰雪尽皆融化,洪流捲地,将仙山吞淹。”
小椒在被里捂住口,这传说和郑得利曾在骨片上读出的记述一样,两相印证,看来确是实事。“啊唷,那怎样办才好?”
“水淹了仙山各地,麦苗没了,疫病却丛生。所幸这时白帝挑起大梁,命人在海里借鼇背为基,建起三仙山。因而史书里载——岱舆有三劫,火劫、水劫、冰劫。而今咱们建得城池,虽再不罹水难,却又重遭雪害。”碧宝卫深深叹息一声。
“那为何不走出城关之外,寻风雪阻遏之法?”
碧宝卫忽然脸色大变,惊呼:“啊呀呀,好女子,瞧你说的什么话!”
小椒不知她为何色变,怔怔望着她。
“白帝不是曾无功而返么?你莫非不知他在岱舆城关上足足挂了十一把血饵锁的缘故?”
忽有一阵阴风自廊上而起,枝桠叶影迷离闪动,拂得一根根寒毛竖立。碧宝卫凝重道:
“因为所有的风雪皆来自关外!”
小椒忽起了一阵栗皮。碧宝卫手舞足蹈,矮短的影子在天光中抻长,像舞动的妖魔。
“归墟——那里终年冰雪不化,万古深寒,是仙山遭逢雪害的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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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言好语起发走碧宝卫后,当夜小椒打了个睡梦。
她望见这世界半黑半白,犹如巨大的阴阳鱼阵,她如一片飘云,俯瞰一切。后来她方知晓黑的是广袤无垠的溟海,白的却是耸然入空的雪山。那大抵便是归墟了。
约莫是川芎丸子同安神汤的作用,她不再作噩梦,却做起了个美梦。
梦里正过年节,她正坐在那爿八面透风的方家小院里,炮仗儿在街上震耳欲聋,像地龙翻身,熔岩飞溅,一股葱醋香漫漾了满屋。
而她坐在桌前,用筷条当当敲着碗,叽叽嘎嘎地埋怨道:“扎嘴葫芦,好了没?”
过了一时,门帘一动,方惊愚头上扎巾,挽袖端碟,冷着脸进屋来了,将一盘大角子放在她面前,说:“好了。”
小椒一阵欢呼,伸手就要捉角子,却被方惊愚一伸筷,钳住她手指,道:“用筷子。”小椒气呼呼拿起筷子,却又被方惊愚夹住筷尖:“脸上挂的冻鼻涕擦擦。”
小椒大叫:“死葫芦,你到底还让不让我咥饺耳!”
方惊愚冷冰冰道:“你一个小懒子,擀面、烧水、煮扁食都是我做的,你就张口等着填肚,还一副丑态百出的模样,这怎么行?今儿是元日,列祖列宗的魂灵都当回来望着咱们,你也得摆个正经式子。”
小椒听了,不禁有些怯了,到一旁方惊愚烧好的温水盆子里洗净了头脸。坐回桌前,她哀求道:“我能动筷了么?”
“动罢。”方惊愚说。
屋外爆竹声飞,屋内椒酒飘香。小椒埋头大快朵颐,却忽而恍然,慢慢地停了筷。
“怎么了?”方惊愚问她。
“我忽在想,我已有许久未过过这样的日子了。”
“什么样的日子?”
小椒说:“和你这样,每天吃糠咽菜,喝西北风的日子……”她已渐渐想起自己是在梦中了。
方惊愚嗤笑一声,仅仅是唇角微微勾起一点,他的神色便活泛了。“你既觉得跟我出关不好耍,当初何必又要跟来?”
“出关有出关的耍头,在这里有这里的安闲。”小椒说,忽又摇摇头。“我说得不对。”
“怎个不对法?”
“也不一定要一直待在这爿院子里,只要有人能同我谈天、和我一起过年节,一同吃角子,我便已十分快活了。我记不得以前的事,却依稀想起小时我住在一个极狭暗的地窨子里,孤仃仃无人相伴,现在比之那时,已好上了许多。”
“那你而今是很快活了。”
“是很快活了。”小椒点头,屋内陷入一刹的寂静,朔风呜呜地响,拨弄窗洞上褪色的年画。她忽而抄起筷子,了结了这寂静,神气地叫道:
“我要敞肚皮吃角子了!扎嘴葫芦,你休想拦我!”
梦里的方惊愚目光含笑地望着她,并未阻拦,只是道:“慢些儿吃,里头包有彩头呢。”
小椒一愣,然而嘴巴里已嘎嘣一响,险些磕掉牙,吐出来一看,却见是一块碎银。小椒大骂:“死瓢!暗害你姑奶奶!”然而却快手快脚地把那碎银收起,脸上也笑嘻嘻的。过年时方惊愚常会将铜钱包进其中一只水点心里,吃到便算得了一年之吉。
然而今年这啬皮人却格外阔绰,小椒连吃五六个角子,都吃出一枚碎银,菘菜剁肉的内馅香甜可口,只是不时嚼到硬物教人扫兴。到了后来她不慎磕崩半颗牙,吐出来来一看,是一只齐整的银元宝,心里又恼又喜,臭骂方惊愚一顿后将其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