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41)
如意卫道:“大屈弓是重弓,有别于繁弱,虽不可疾射,其矢却既重且远。你先收着吧,就当是师父给你的礼贽。”
楚狂默默接过大屈弓,哑然无言。他忽而发觉自己还未叫过女僮一声“师父”。她授自己以箭术,教会了自己太多。可方想道谢,抬头一望,如意卫已不见踪影,惟绳梯摇摇晃晃。
他将大屈弓收好,在仓室里盘腿趺坐了许久,忽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在蒙尘的蓬船仓室里紧握一只属于垂死之人的手,自己的心兴许在那一刻便已死去,直到现时才恢复了丝毫生机。
楚狂目光游弋,忽在杉木架上发现了一柄小刀。以天山金锻打的刀刃,已然蒙尘。
一股悲伤突然在他的胸膛中横冲直撞,他颤颤地拿起那小刀。很久以前,他曾用其破皮削骨,制就繁弱。楚狂攀回上层,取了滚水、酒,将刀刃洗净,怀揣着它回到仓室里。
忽然间,楚狂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用小刀悄悄划开了手掌,将流血的手悬在繁弱之上。繁弱由师父的骨所制,按理来说,也能对此行“滴骨法”。鲜血红玛瑙珠子似的划过手心,落在繁弱之上。
昏黯的仓室里,楚狂睁大了眼。
落下的血融入骨中,尔后无痕无迹。
只有血胞之血方可溶于骨。他与师父竟有骨肉相连的干系。
楚狂浑身震颤,一个更可怖的设想忽如大手攫住了他。兴许不仅于此,他与师父不止是同宗——
他们也可能是同一人。
自凤麟船中出来时,天上已下起倾盆暴雨。楚狂草草包扎了伤口,背着大屈弓和繁弱,每一步都如负千钧。
事到如今,他脑海中已成一片乱麻。师父是天符卫,真名叫方悯圣,而自己又确实与其有着血缘牵系。这些悖于常理之事在瀛洲接二连三发生,已教他心头麻木。
楚狂心想:“我总不会是他同名的奸生子罢?”
然而他心里却是隐隐清楚的,师父武艺超群绝伦,为人温文有礼,仿佛是家中不曾遭厄难、长大成人的方悯圣。可便是这样完美无缺的师父也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这便是说,他的前路恐怕晦暗无光。
这时他仰首望浮桥两畔的画舫,其中急管繁弦,燕舞莺歌,千万点华灯将瀛洲装点得有若白昼,惟他在暗处寥阒。方惊愚现时大抵在其中一间画舫里享福罢?
正心灰意冷间,他忽见前方有一点荧光。漆黑的暴风骤雨里,那点光微弱却明亮,如一轮皎皎明月。
披着风雨走过去,楚狂却见雨里有个人,一手抓着蓑笠,一手提着风灯,早成了落汤鸡,瑟抖不已。再走近些,他吃惊地叫道:
“方惊愚?”
那人果真是方惊愚,在雨里擎着一盏风灯等他,身上水浸浸的,被冻得脸色发白。
楚狂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随女校书们一齐去炊金馔玉了么?”
方惊愚道:“若没你在,我就吃不惯瀛洲菜,鱼虾骨刺儿塞牙。”他一面说话,一面牙齿打架。
“你没去同她们吃酒?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儿的?”
“一开始。”
楚狂沉默了片晌,说:“傻子,手里拿只竹篾笠,却不懂得遮雨。”
“我若遮了,怀里这物事便要遭雨淋了。”
方惊愚掀开斗笠,只见他怀里是一捧番薯,仍热腾腾的,散着白气。楚狂愣愣地问:“你去哪儿寻来的?”
“去了青玉膏山一趟,寻到了那卖薯翁,央他卖与我的。”
这句话轻描淡写,楚狂却晓得背后的事绝无那么轻易。那卖薯翁神出鬼没,在这骤雨里寻到他何其不易。他接过那番薯,滚热烫手,像握着一块火炭。方惊愚脸是白的,手臂却被烫红。
决堤暴雨里,两人默然而立。楚狂那忿然的气性突而收了,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温驯地垂落下来。他低头,咕哝道:
“和旁人去吃山珍海错多好。”
他心里忽然发涩。他已过惯被人嫌恶的日子了,从无人关切他的想念,现今心愿得满足,反不知所措。这时方惊愚捉住了他的手,冰冰凉凉的,然而掌心已酝酿起一点余温,道:“都有煨番薯了,还吃山珍海错作甚?走罢,咱们去个可避雨的地方。”
楚狂想甩开他的手,却甩不动,最后赌气似的道,“我不走,腿上的伤还没好,有本事你便教我挪窝儿。”
当初见面时,他也同方惊愚说过这话,结果被这人硬拖着铁链牵走。他已做好见方惊愚大发雷霆的准备,却见方惊愚在自己面前矮下身子,淡淡道:“你若走不动,我来背你。”
楚狂没话了。暴雨浇注里,他最后还是依顺而沉默地爬上方惊愚脊背。
于是方惊愚背着他,慢慢地往雷泽船走去。背后的人闷声不响,恍惚间,方惊愚想起多年前的一幕,兄长将筋骨无力的自己负在肩上,在方府里逐游蝶嬉戏。兄长牵着他的手,游逛蓬莱闾里。
方惊愚轻轻叹气,白气漫入雨中,倏忽消失不见。两人身影偎傍,难解难分。
若背上这人真是兄长,一切便好似一个冥冥中的轮回。
可即便不是兄长,楚狂也仿佛渐渐成了他一世也脱不开的囚笼。是他的孽债,他的果报。
第85章 故人心眼
雷泽船中美酒频斟,人人把盏吟哦,席上八珍玉食,盛器溢羹。
这是瀛洲人最无忧无虑的一夜,众人纷纷向方惊愚一行人敬酒道贺,楚狂也仿佛不再发闷气,一个劲儿地埋头吃甘甜大件,将糖酥塞了满嘴。这一夜无人不人欢歌痛饮,直至天明。
又休憩了几日,众人终于理好行装,即将上路。临行这天,大伙儿在青玉膏山下集结。大多瀛洲人都来送行,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人头。
这时晨光出照,草香沙暖,天下着绵绵细雨。如意卫也来送行,微笑着与方惊愚道:
“殿下,瀛洲之外便是员峤、方壶和岱舆了。老身虽不能前去,却也会在此地牵念诸位。往后的路,各位多珍重。”
方惊愚点头,回想起在瀛洲的一切,恍如梦中。他们本是作逃兵仓促而来,不想却反客为主,以血的代价大败玉鸡卫。可还有一事更至关紧要——
方惊愚扭头看一眼楚狂,只见此人依旧一身污衣,躬背弯腰,嘴里嚼一只冰糖花果,腮帮子鼓囊囊,宛如饿鼠。于是他脸上发烧,困惑地想,自己怎么就同这人行了事?一切事仿佛就此稀里糊涂起来,而他同楚狂也再难分难舍了。
说起去往瀛洲之外的路,这世上少有人晓。仙山之间相隔绝,其中住民大多老死不相往来。“骡子”这回仍自告奋勇,担任他们的向导。据他所言,到方壶的路他仍走过,总比一无所知的旁人能赚些优势。
司晨也来送行,今日她头一回仔细妆扮自己,施朱点唇,一身青布左襟衫,花边襜子,尽显少女的妙曼。自玉鸡卫死后,瀛洲曾雨霁天晴,她的神情此时也似拨云见日,再不摆一张臭脸。此时她微笑着同方惊愚福礼,道:“万望往后还能再同殿下见面。”
如意卫也在一旁笑吟吟道:“方壶广袤廓大,老身听闻那儿的黔黎多饲飞奴,令其送书信来往。传说那里的鸽子翅健,可越万里。若殿下有意,可借飞奴传书予咱们,只消殿下一声令下,咱们无远弗届。”
方惊愚向他们连连打躬道谢。这时雷泽营军士们呼声四起,方惊愚定睛一看,才发觉他们此日一个个着石青色号衣,戴黑布包头巾,穿着朴陋却齐整。忽有人大喝一声:
“誓死随殿下出关!”
这喊声便似往静水里投入一枚石子,引起层层回音。于是其余人也吼声如雷,纷纷应和道:“誓死随殿下出关!”
一时间,吼声响遏行云,教人耳畔嗡嗡作响。方惊愚愣住了,这时却见司晨笑道:“我拦也拦不住他们!这些皆是听了殿下的话后,想同您一块儿走至归墟的人,他们皆想证明自己不是怂胆小虾子呢!”
只见瀛洲兵丁们一个个垂手肃立着,方惊愚才想起自己曾为鼓舞他们士气,曾同一营的军士比试过,还放出大话,招揽欲随自己出征至归墟之人。可这话倒不是出于他的真心,于是他思索片时,摆手道:“你们不必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