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67)
“我愿意。”他说,“这就是我的天命。”
突然间,眩目的白光迸裂开来,他的世界被光的激流淹没。
那过往的梦一个个破灭了,曾被人视作天之骄子、掌上明珠的自己,曾在地肺山大帐里饱受欺侮、最后执箭扎向脑侧的自己,在方府庭院里与琅玕卫坐在椅靠上的自己,都破碎成粼粼光点。而他发觉自己正在蹚着一条河流,过往的回忆不过都是河水上的倒影。跋涉至河流的尽头,光一发强烈,便似走进日头里一般。
再一眨眼,他发现自己正跪落在地,楮皮衣里湿漉漉的,尽是冷汗。咬了一般的蒸梨滚落一旁,已沾了灰。他方才倒在桥洞里昏迷不醒,倒真有一条河流自耳畔流过,水声灂灂。天暗着,像黑锅底,原来是不知觉已入了后半夜。
于是他忽而知觉他是何人。他是在方府里做活的长工,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阎摩罗王”,他有一个被人赐的名字,叫作“楚狂”。
然而在获赐此名之前,他也曾有过一个名字。当他记起来的那一刻,他方才知晓原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他要去救人也是千年万载之前便定下的。他记得终点,却忘了在何处启程。
他跪伏于地,用额头用力磕着泥地,苍白着脸,发狠地攥紧了拳,喃喃道:“我是……‘阎魔罗王’。不,是楚狂……”
头似刀割一般痛,他最后重重地往地上一捶,切齿阖目道:
“我是……方悯圣。”
楚狂带着一身冷汗,扶着发痛的脑袋爬起身来,走出桥洞。漆黑的天幕里似破了一个小洞,红光自天际一层层晕染上来,鲜血似的颜色。那孤星仍执拗地悬在天边,只是行将熄灭。
于是他迎着那星辰走去,似在拥抱它的余晖。平旦的炊烟袅袅入空,街市中渐染喧嚣,蓬莱又迎来一度朝晨。天际的星子已被曙色涂没,然而无人知晓,地上也有一颗星辰正徐徐而升。
那红衣少女的问话仿佛又在耳畔响起:“你一定要去救方惊愚!”
那时楚狂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去救人,而今他终于明白了。方惊愚是白日,他是晓星,他要引方惊愚走出漫漫长夜。
这就是他活到现今唯一的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大家都看得出来,但还是叠一下甲:两个主角无血缘关系,开文前已经报备过了,以后即便互相称呼哥哥弟弟也只是xql的情趣嗷(﹃)
第41章 吹灰寻缝
数日后,官署三堂之中,靺鞨卫坐在团花藤心椅上,闭目沉思。
许久,他慢慢睁开眼。眼前案上置着一漆绘剑座,架着一柄剑,蟒皮裹黑檀木鞘,剑镦上刻着释龙纹。脱鞘一看,剑刃莹白若雪,这正是先帝的佩剑——“含光”。
这是自方惊愚手上夺来的剑。方惊愚现今已以身为白帝之子的罪名被收于内监。当日靺鞨卫看到陶少爷胸膛上用剑鞘打出的刻印时便已想到:琅玕卫素来珍视这柄先帝赐剑,往日自己同玉鸡卫围困他时,琅玕卫曾将此剑亮相一回,可之后便装痴作傻,一口咬定此剑不在自己手上。仙山吏们几将方府地皮刮了三尺,终是一无所获。
可此剑却出现在了方惊愚手上,这是为何?
话不必说,定是琅玕卫将此剑交托给了方惊愚。然而靺鞨卫知他视此剑为命,绝不可能将先帝赐剑赠给一个与方府断绝干系的孩子,除非那孩子同白帝缘分匪浅。
靺鞨卫明白,这不是巧合。他几可笃定,方惊愚就是白帝遗孤。
他正思绪翻涌,禁子却前来报道:“靺鞨卫大人,方惊愚愿招了!”
靺鞨卫猛然抬目,脸上现出喜色:“好!”
“只是他说,要见到您方肯伏法……”
“带我去见他!”靺鞨卫拍案而起。
为能早些接到方惊愚认罪的消息,靺鞨卫向玉印卫打了招呼,在官署三堂里盘桓了几日。这几日里他心急如焚,坐也坐不安稳,烙饼翻面似的,时时起身蹀躞。
这时他随狱卒入了内监,只见此地污水横流,墙面上血迹斑驳,光景倒像一幅寺庙壁画里绘的地狱图,只是暗惨惨的,连小窗里泄进的光都脏了似的。
方惊愚正被铁镣锁在墙上。几日不见,他蓬头乱发,血迹染在身上,红一块黑一块,似是穿着一件百衲衣。他面庞青紫,然而神色却和铁一样,又硬又冷,不曾变过。狱卒熬审他,用“掉柴”法,拿杖子击他手脚,这些日子来不知打断了多少木棍。靺鞨卫站在监房外,扬声喝道:
“方惊愚,你可知罪否?”
方惊愚闭着眼,半晌才道:“下官知罪。”
靺鞨卫不想他竟如此干脆,沉默片刻,笑道:“这回倒识时务了。惊愚啊,伯伯同你是故交,怕你在这里耽搁太久,伤势沉重,捱不过今冬,所幸你这回够爽脆。你说说看,你犯的是何过?”
“《蓬莱律》中道:‘甲弩矛矟、旌旗幡帜及禁书宝印之类私家不应有者,是名犯禁之物,彼此俱罪之赃以下,并没官。*’”方惊愚道,“在下私藏宝剑,未报蓬莱府,确应受罚,还请对在下用褫夺扑责之刑。”
靺鞨卫的笑容冻住了。
这自然不是他欲要听到的答案。他想让方惊愚亲口承认自己是“白帝遗胤”,怀抱异心!
“六说白道!你藏的是寻常宝剑么?你藏的是先朝天子之剑!”靺鞨卫不禁失态,脸皱得似树皮,前迈一步,狠狠踹在铁栏上,怒吼道,“此剑缘何而来,是琅玕卫给你的么?”
方惊愚故作迷茫:“家父竟也有此剑么?在下识浅学狭,确也不知此剑的来头,只觉这鞘上花纹好看,还以为那上头刻的是元吉呢,便收在了身边。”
“我问你这剑是自何处来的!”
“从觅鹿村的死人堆里捡的。”方惊愚道,“那时天黑,同‘大源道’教主交手时,在下的剑不慎折断,便自地上捡了一把。至于那剑长得什么模样,我也未细看。”
一派胡言!靺鞨卫气得七窍生烟。他已知琅玕卫绝不似外表看上去的那般戆直,而方惊愚也定不会是个没心计之人。一旁的狱卒提起木棍,重重掊击方惊愚臂膀,喝道:“胡说八道!你不可能不认得剑上的天子纹记!”
方惊愚闷哼一声,半晌后道:“我是个白丁,真不识得。何况即便要认得,也只认得今朝天子,哪知先君图样?”
狱卒们面面相觑,一时噤哑无声。有人暗暗心焦,本以为将这小子拷讯几日,终于逼得他自陈,能立时画押定谳了。不想这小子竟奸嘴滑舌,闹这一出!但一想这厮往日里在蓬莱府作笔录时是出了名的字迹丑陋,说他见识短浅这话竟也有几分可信。
“又是瞎三话四!觅鹿村怎会有天子佩剑?”有狱卒冷喝道。
“觅鹿村里有‘大源道’教主,大多教徒也在那里踞守。他们本就有谋逆之意,有先君之物也理所当然。”方惊愚倒回答得理直气壮。
靺鞨卫在监房前踱着步,只觉狗扯羊肠,心乱如麻。
他本想以谋反或谋叛给方惊愚定罪,再以此向昌意帝邀功请赏,因而不可对方惊愚用能断送性命的大刑。若定下了谋叛罪,便能立时处决,然而若是其余罪名,只得等一月之后由国师坐纛的行戮之期再行处置。
“你就是白帝遗孤,这事你承认否?”
方惊愚道:“下官只是才蔽识寡,不认得先君纹样,才错留了其佩剑,怎么一宿又成了白帝子息?下官是方家之子,虽已离家,但琅玕卫确是我生父。”
“我幺孙曾见你与反掖之寇勾结,你存有大逆之心!”
“你孙儿可有物证证明我欲谋反?他在何时、何地撞见的我?他断腿之时,我恰与玉印卫大人在演武场习刀,莫非您要疑玉印卫大人撒谎么?若无物证,便是诬赖。除非您唤他前来,同我当堂对质。”
说到此处,方惊愚微微一笑,笑意似盈天皓月,清寒静澹:“我忘了,贤孙正在九幽之下,倒是死无对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