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98)
“楚狂”将会死去,会不复存在。因而他不能是别人,只得是“楚狂”。如此一来,过往不论如何惨绝人寰,皆与他无干。
楚狂冷汗涔涔,低喘几口气,再一眨眼,那黑影忽又消散了。他与方惊愚四目相接,看出了对方眼底的希冀,然而他却冷酷地摇头道:
“我不是。”
方惊愚闭上眼,脸上有难掩的失落。但片刻之后,他便如没事人一般,站起身,走到舱室角落,自褡裢里取出一套衣衫,放到楚狂面前。
“你做啥?”楚狂依然警戒。
方惊愚道:“你那衣衫不是破了孔洞么?总这样穿着,徒教人笑话,穿得体面些罢。”当日逃出蓬莱时,玉鸡卫曾以拳穿其胸腹,而今伤愈,楚狂虽换了里衣,却不嫌害臊,仍穿那一件破烂外衫。
楚狂说:“不要,凭什么教我换?我就爱穿得同叫化子一般。穿得太光鲜了,怕人人觊觎我美色,想来入我!”
方惊愚白眼看他,却从顺袋里摸出一粒银子,放他面前,说:“只要你肯换,我便给你。”楚狂见了,果真两眼发光,一把夺过,当即宽衣解带,猴急地套上那崭新衣衫。只是穿上以后,他便打了蔫,闷闷地道:“滑溜溜似浊鼻涕一样,真难穿。”
原来这是一身雪白的丝绸衣服,上绣竹纹,虽不似往时在方府里寸锦寸金的名贵,却也是好料,是方惊愚从“骡子”给的盘费里俭省出来,到成衣铺子里要的。因他是言信的贵客,倒不花许多钱。
方惊愚替楚狂理了理襟领,退后一步来看,却哑口无言,打量着楚狂,好似在看一个故人一般,目光怀恋而悲伤。楚狂不满地捅他肘子,叫道:“什么时候能脱下来?我穿着难过极了!”方惊愚又给了他一粒碎银,他便乖乖闭了嘴。
方惊愚道:“你穿这样的衣衫,倒像得紧了。”楚狂也不想究他的话是何意,只觉和这人处久了,头痛便也愈厉害。这时方惊愚又给了他一粒碎银,楚狂戒备地道:“怎么?想同我睡觉了?”
“倒不是,就是想教你换个名儿叫我。”方惊愚道,“现时咱们也出了蓬莱了,再无主仆之分。往后我不再叫你长工,你也莫叫我主子了。”
楚狂接过碎银,很是口甜,谄媚地道:“多谢大哥。”
方惊愚脸色一暗,这倒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况且恰与他欲听到的答案相反,楚狂也觑他脸色,心知自己失言,当方惊愚再予一粒碎银时当即改口称爹,方惊愚脸色更是不好。
楚狂道:“那我要叫你什么?大爷?相公?”
方惊愚索性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所有碎银,道:“我改主意了,你还是做楚长工罢,这些银子不予你了,再扣三个月的月钱。”
果不其然,楚狂针扎屁股一般,跳起来破口大骂,“你这啬抠豆子,臭契弟!还回来!”“契弟”既有余桃之意,也能作粗口话讲,原来是“干弟弟”的意思。这倒是合了方惊愚的意了。于是他将碎银又塞回楚狂手里,莞尔一笑:
“就是这样。”
于是方惊愚便转身离开了舱室,独留楚狂一个傻愣愣地站在原处,咂摸苦思半晌,也不知何意。
“什么意思?”楚狂不明就里地想。
“他要我做他契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玩一下替身play
第59章 海沸山摧
夜如烟霭,丝丝缕缕盈满天野。舷窗前,微弱火光勾勒出一个怅然的身影,楚狂眺望着远方,神色惘然。
先前他虽与方惊愚嬉闹拌嘴,心里却一直沉甸甸的。念及方惊愚,竟觉他二人间似有骨肉系属一般,思之即痛入心脾。这时他想起自己已将方惊愚带出蓬莱,算是了却师父遗愿了,往后他又要因何而活?今后山长水遥,势必有许多人愿入白帝之子麾下,方惊愚再不需自己扶保。
若方惊愚再不需要他,他是不是已能赴往黄泉了?
楚狂眸光黯然。他苟活至今,只为教师父遗愿得遂,至于他本人,却是无一丝一毫欲存留世间的欲念的。像他这般污浊不堪之人,死了反倒教天地清净。活着尽是苦痛,他早已想寻死了。
他走出舱室,下了楼,望见雷泽营军士们正往给刀上油,摩拭刃面,有些军吏正在造弓,竹木为干,贴傅角筋。楚狂站着看了一会儿,想起师父也曾教过自己造弓的手艺,便摸了摸抱在怀里的骨弓繁弱。军士们见了他,热切地招呼,楚狂却随意应了几句,旋身走了。
哪儿都不见方惊愚,他漫无目的地上了甲板,只觉夜深风寒,溟海波涛起伏,沸腾一般。一个影子孤仃仃地在雨里站着,是那叫司晨的少女。
楚狂走上前去,也不说话,与她并肩立着,遥眺溟海。水浪一遍遍打过来,一遍遍地在他们面前粉身碎骨,千万点碎玉琼花数度迸溅。
那顽石一般的少女终是开口了。她冷冷地瞥一眼楚狂,说:“你们终于要走了?”
楚狂点头,“明日走。”
明日他们将在雷泽营军士的护送下启程前往青玉膏山。那与玉玦卫为敌、统摄瀛洲的仙山卫不在,青玉膏山守备日渐削弱,若有雷泽营相援,便能引起骚乱,引开守备军吏,教他们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瀛洲门关。
司晨嘴角一扬,话里夹枪夹棒:“走罢,歇个脚便走罢,大名鼎鼎的‘阎摩罗王’也不过是救不得瀛洲的孬种。”
楚狂也笑,两眼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尤是那重瞳血一样的红,像凶戾的恶兽。他说:“我不喜欢你。”
“为何?因为我道出了你们的无能么?”
“因为你与我是同一般人,都是身无长物的孤兽,为了报仇能抛却一切。”
楚狂说,他转身离开,徒留司晨站在风雨里。
“瀛洲要靠你自己来救,就似报仇不能假旁人之手一样。”
翌日雨若绒毛,如烟如纱。一行人拾整罢了,郑得利带上骨片和盛药箧笥,其余人带好刀剑,前往大涡流中央的青玉膏山。
方惊愚见了楚狂,两人四目相接,神色里皆有说不出的怪异。最后是楚狂打破寂静,率先冷冷地叫一声:
“殿下。”
方惊愚说:“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么?还叫我主子、大哥、爹、相公、啬抠豆子和契弟,今日怎就疏离起来了?”
楚狂又冷浸浸地道:“小的怎敢对白帝遗胤失敬?往后是只敢称您殿下了。”
这厮是在闹别扭,约莫过几日又变回那痴癫癫的模样了,于是方惊愚只觉好笑,也不理他。
一路上,言信同众人商议好,先遣一队人去引得守备军卒注意,将他们引到浮道旁,而事先布下的快船上载有可投石的回回机,借此将守吏一举歼灭。船上、水上两处围截,而方惊愚一行人则趁乱上青玉膏山,闯过门关。言信布令娴熟,众人也觉心安。
此时远眺瀛洲外围,只见暴雨惊雷,云间烧着跳跃的电光,风海流剧烈,海吼不休,在这从无间歇的暴风之中,瀛洲便似被一道坚壁罩住,阻却追兵。风海流还会持续一月,而他们至瀛洲不过两日有余,便又急着赶往下一座仙山,可谓行动匆促。
方惊愚心里抱憾,眼见瀛洲舆隶的苦楚,若力所能及,他倒想教他们皆能过上饱食足衣之日。然而现下仓促,当务之急是要甩脱追兵,往后徐徐图之,寻机再救瀛洲。那叫司晨的少女却不客气,频频以如剑的目光戳刺他们。
遥遥的,青玉膏山映入眼帘。山如观音净瓶,静静立于海面,覆一层青翠之色。此处无风无波,山顶有瀛洲关门。
一个念头却闪进方惊愚脑海。他想:“奇了,为何瀛洲关门在山顶?”
立在山顶的门,又能通去哪儿?言信似看出了他的疑问,笑道:“那青玉膏山上有密道,需自山顶而入。密道穿海而过,远至方壶。”
传闻那方壶是由巨鼇所负的仙山,其上千山万壑,林木蓊郁,美不胜收。可这又是一件奇事了,若在海底建密道,密道四壁势必常遭海浪拍击,怎能留得久?何况那道里又怎会有风,行走于其中的人又要如何呼吸?然而对于方惊愚的这些疑问,言信只是哈哈一笑,说这密道是先人即有之物,便轻轻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