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33)
他心里清楚,爹从来都是这样对他的,往时如此,现时亦然。
老妇牵着方惊愚去了祖先堂,堂里似是时时有人清扫,洁净无尘。供桌上置一青花海水纹香炉,一青白釉香盒,香案前放着一束白茅。方惊愚给祖宗们敬了香,一个个牌位拜过去,拜到一人的灵位时忽而动作一僵。
那是他兄长方悯圣的神主牌,栗木所制,趺方四寸。那牌位安静地伫立在其余灵位中,不染一尘。
方惊愚凝望了半晌,对其深深地拜了下去。
房前的冬青木下,恰有一群着竹纹青布衫的老仆坐着小马扎在糊纸衣。日头不知何时出来了,驱散了阴惨惨的薄云。横斜的枯枝影子落在地上,像冰裂的痕迹。忽有一阵风儿吹来,拂起檐下的护花铃。丁零零——丁零零——方惊愚被这铃声惊得回望,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踪影。
他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艳阳天,那时方府尚未芜败,红花满堂,如烂逸晴霞,方悯圣背着他,在游廊上奔跑。馥郁的紫薇花香里,他们似一对飞蝶。
“惊愚!”
他仿佛听见兄长在唤他的名字。然而当方惊愚扭过头时,却只望见一片残垣败井。苔痕覆满断阶,衰草空堂寂静无声,往昔的回忆已成云烟。
那曾与兄长方悯圣一起度过的日子,也葬进了这座名为“方府”的坟茔里。
第18章 虚梦添愁
十年前,方府。
这一日,园中来客盈门,一团喜气。木兰抽了枝,花瓣腻粉雪白,清香扑鼻。廊上青衣仆侍如流水般来来去去,喧声满庭。
而在一墙之隔的小院里,两扇紧闭的槅扇之后,一个瘦弱的少年正在黑暗里挣扎着爬动。
那少年瘦骨棱棱,皮肉似一张薄纸般裹在身上,肋子骨突出。他身上极脏污,显是许久未有下仆为其更衣,汗液、粪尿污浊遍布其上,虼蚤乱跳,发出一股肮脏臭气。
房中极暗,仆侍皆在外忙碌,无暇为他点灯。他只得慢慢爬下榻,艰难地挪至门前,角落里放着一只木托,里头的饭菜又馊又硬,有几只小虫在其上飞舞。少年爬过去,叼起碗,艰难地用舌头卷着馊米,慢慢咽下。
过不多时,终于有人前来。那是个高颧尖眼的仆妇,见了他后轻蔑地哼气:
“真脏,几日没刷过身子了?”
少年抿着嘴,没说话。他吃了碗里的饭,舔净了地上汤渍,便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处,漆黑的眸子里透出一丝惊惶。
那仆妇走进屋里,捏着鼻子提起他衣衫的一角,将他扔入院中的水缸。少年落入水里,惊恐地划动手脚,然而四体却软弱无力,难以摆动。不多时,他沉了下去,渐无声息。
仆妇将他捞起,他大声咳呛,吐了一地的水,惹来了女人更多的嫌恶。他被湿淋淋地扔回房中,落在地上,宛若一摊烂泥。
“今日正排老爷寿宴,你便待在屋中,不许出来,免得污了来客的眼,知道了么?”仆妇尖酸地道。
少年沉默不语。
仆妇上前,踢了一脚他的脑袋,“拧巴娃,同你说话呢!”
少年被踢得龇牙咧嘴,方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生来便得了软骨怪病,生至十二三岁,仍不会走路。在方家,他被视作贱种,家主琅玕卫方怀贤不曾看过他一眼,吃穿用度猪狗不如。明面上他虽有一方小院,且有仆从伏侍,实则常受下人欺侮轻贱。
在仆役们的眼里,他便是一个永远直不起脊梁的废物。若他们哪日心情不畅,便会将这少年当作沙包,以笤帚、木棍痛打一顿。有时又是将他脖颈吊起,踢掉其足下堪堪支撑的椅凳,看着他被勒得面庞红紫、吐舌失禁的狼狈样哈哈大笑。
仆役们懒得喂这少年,便将饭菜随意倾在地上,看着那少年跪地爬行,如狗一般以舌勾卷舔舐,肆意讥嘲。他们知道少年此生永不得翻身,只能在此作一个不受待见的影子。
少年是方家的次子,名唤方惊愚。
虽是次子,可因受琅玕卫的厌弃,他的日子过得苦得没了边。此时,方惊愚拖着水漉漉的身子爬回屋中,艰难地脱下身上衣裳,将其叼到床围子旁,一一铺开,待略干了些,他又用软弱无力的手拼命挪动,勉强将衣衫套回,光是做出这一举动,他便花了约莫半个时辰。
他已过惯这样的日子了。听闻他出生时恰是日暮,这便注定了往后他的一生先将迎来一场漫漫长夜。
和合窗外忽而递来一串银铃似的欢声。方惊愚忽而心头一颤,拖着身子爬过去。隔墙是宗塾,他耳朵尖,常能听见塾师在里头讲课。一日的许多时候,他皆一动不动地趴在榻板上细听讲学声,三百千千倒也会了不少,只是仍不知字的笔画,他也没有能习字的手。
瘦弱的少年用头顶开榻板,日光洒在脸上,猫爪挠似的又暖又痒。他惊诧地望见几位山纹绣衣的女子交头接耳,正在学塾门口往远处张望。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却见百日红花从间有一个清癯人影,正被众人众星攒月似的围拢着。
方惊愚将头缩回,慢慢地爬到另一面窗前,透过窗洞往外望。
他望见一个挺秀的身影,着雪白的箭袖墨竹绣纹锦衣,腰系金堑云龙带,悬一柄九锊银剑,翩翩如玉。院里已摆起宴桌,宾客们围着那人影推杯换盏。那人微微侧过脸,现出一张英气勃发的少年郎的面容,肤似白璧,眸若晓星。
那是他的兄长,方悯圣。
方悯圣与他不同,明明一母同胞,同一日降诞,却有云泥之别。方悯圣身姿挺拔灵秀,可方惊愚却如爬地虫豸,瘦弱不堪。一人是天之骄子,一人贱若尘埃。
宾客们笑道:“悯圣公子少年英才,往后定能承琅玕卫衣钵,镇守蓬莱!”
又有人啧啧称奇道:“听闻公子天资聪颖,十八般武艺一点便通,又孜孜矻矻,从不肯懈弛,幼时便显出勇武过人之姿。前些年间,琅玕卫随围时曾有猛虎袭仙家之驾,是悯圣公子抽剑力搏,方才保了仙家性命。瞧悯圣公子的额,尚留有那大虫的爪痕呢。”
不多时,宾客们便如潮水般涌至少年身周,举盏相迎,同声啧啧,“悯圣公子!”“悯圣公子!”
方惊愚静静地趴在窗洞后,看着灿金的日光爬过兄长的面庞。
那众星瞩目的少年身上唯有一点瑕疵,那便是在与虎奋搏时眇了一目。方悯圣戴着一只丝质竹纹眼罩,曾有锋利的虎爪从他脸上抓挠而过,淡白的伤痕在眼罩后浅浅露了个尖儿。然而那伤痕非但未损伤其容颜之丽,反倒添了几分英武俊逸之气。
日渐西斜,宾客渐散,宴桌自庭中撤下,喧声止歇,唯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安静地趴在窗纸后,眺望着兄长的身影。
见四下阒无人迹,方悯圣走至冬青木下,抽出银剑,轻轻一挥。
他使的是近日新习的“十行俱下”剑式,这是太清四十九剑中的一式,挥剑时宛有十道剑光起舞。此剑挥出,刹那间,园中百日红如狂岚旋风,艳红香瓣簌簌卷落。剑影开阖自如,方悯圣似一援笔挥毫的墨客,衣白胜雪,英风肃肃。
方惊愚看得痴了,脸蛋儿贴在窗格上,压出一道道红痕。
“出来罢。”突然间,白衣少年收了剑,道,“若是想看剑,正大光明地出来看便好。”
方惊愚浑身一颤,赶忙离开了那捅破了小洞的窗纸。
白衣少年又敛容道,“有甚么好羞怕的?我不过是白日方从武师父那处习了剑,正愁无人对练,不免得在此卤莽施了几招。你若还想看,便出门来看。”
他提着剑,也不走开,耐心地等着厢房中的人出来。过了许久,只听得吱呀一响,槅扇开了一条缝,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羞怯怯地爬了出来。
方惊愚一爬出槛木,便难耐地眯起了眼,他已许久未沐浴过日光了。他趴在地上,忽而自惭形秽。在方悯圣面前,他便似玷了星辉的晦云。
方悯圣微微睁大了眼,问道:“你是谁?”
“我是……方惊愚,是你的……弟弟。”这几个字便似烙铁一般,烫痛了方惊愚的舌尖。他垂下头,自己脏污而寝陋,如一只斑秃的幼雀,怎可与鸿鹄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