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03)
第62章 花衢柳陌
报仇!报仇!
一个念头宛若心跳,在言信的胸中凶猛搏动。玉玦卫曾与他道,不论瀛洲如何风雨如晦,只要心里有一簇火燃着,便能教人不惧苦寒。
然而言信却晓得,此时他心里燃的火与玉玦卫所说的火有天渊之别,那是能教五内俱焚的仇恨之焰。
一刹间,他如笼中囚兽,捧着妻女尸首,在青玉膏宫前殿里嘶吼、乱撞。四处皆不见玉鸡卫,他便似一个丑角,所做的一切皆是徒然,只会引得那在幕后观玩的老儿发笑。他想冲入后殿,然而有军士拦阻,将他横暴地压倒在地,令他寸步难进。
言信撕心裂肺,滂沱冷雨之下,他抱着两具冰凉尸身,一瘸一拐地自青玉膏宫中走出。只一刹的工夫,他便好似被打折了脊梁,苍老了数十岁。
“玉鸡卫……玉鸡卫!”他咆哮,“我要杀了你这老匹夫!”
然而无人应答他这泣血的吼叫。溟海波澜万丈,日复一日地将在瀛洲累积下的白骨吞湮,他的妻女也将成为其中的寥寥几支,终成海底沉沙。
言信在雨里跪了许久,最终他寻到一艘蓬船,将阿初和女儿放入内,慢慢地用海水洗净她们身上的血污。瀛洲无土,这便是她们的地榇了。天暗下来,他静静坐着,只觉夜幕也似天上盖下的一只巨大棺盖一般,要将他关在里头。阿初死了,他的心也好似随之而去。
言信坐了许久,身上发凉。他缓缓回过神来,想起那撇弃在青玉膏宫里的“阎摩罗王”的首级。那并非楚狂的头颅,是他犹豫再三、从死人堆里翻得的一具尸首的首级。他托伶儿以油彩饰其面孔,打算蒙混过玉鸡卫的耳目。
事到如今,他仍不愿对自己昔日的弟兄下手,可玉鸡卫却不会似他这般心软。他的心愿便是等来瀛洲天晴,往后和阿初白头偕老,静度残生。可到头来,他的心血皆付诸东流。
暗云如障,疾风驱雨,言信丢魂失魄,曳着沉重步子前往凤麟船。
他在凤麟船外双膝软倒,重重叩首,嘶哑地喝道:“小人言信,求见如意卫!”
舱室里传来一个稚嫩却淡冷的声音:“进来。”
言信仿佛身上负着纤绳,佝偻着背入了凤麟船。船里洁净明亮,那戴虎头帽的女孩儿坐在红木椅里,了然地望着他。老妇坐在她身畔,两人似是方才便在闲谈。女孩儿道:“玉鸡卫也是顽性不改,逮去这么多人,又放了大半。你知晓那些被掳去的雷泽营军士而今怎样了么?”
她这话仿佛喃喃自语,并不是专说与言信听的,但见一旁的老妇微笑道:“听说玉鸡卫吩咐左右将那军士们的手脚缚起,捆在太平篮中,缒下水去。若能在海里挣脱束缚的,便任他们生;若挣脱不得的,便只得在海下永世做一块稳船石。”
言信身躯剧颤。
他扑通一声跪下,用力叩首,额上流血:“如意卫大人,小的有事相求!”
然而那女僮却脱口而出:“没门。”
言信愣住了,他还未将所求之事说出口。女僮道,“你是想教老身出马,去对付那老鸡公罢?老身早退隐了,才不愿掺和这事哩。”
“但……但我听闻您许久以前也曾与玉鸡卫对垒过!您力挽大屈,箭无虚发,是瀛洲的头面耆宿,只有您能救瀛洲!”
“笑话,从前是从前,现今是现今!”女僮突而怒目圆睁,那小小的身躯里仿佛顷刻间爆裂开一串火花似的,吼声如雷。“老身早笃定主意,再不持弓!与玉鸡卫对阵,于老身有何益?”
女孩突而色变,仿佛言信揭开了她的旧疮疤。一时间,她威如山岳,教言信不及喘息,这时他方想起此人不是寻常的学岁之童,而是万人之上的仙山卫。
他还欲开口争辩,可却见如意卫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于是他便知这话已到头了,只得咬牙离去。
然而他毕竟是不死心的,妻女皆遭毒害,若他坐视不管,便是枉做人一世了。言信此时肝肠寸断,神智忽忽,却想得一个法子。
他早就听闻如意卫有一只珐琅盒子,其间藏着神箭“金仆姑”。那是极好的天山金箭,留创不愈,连天符卫也艳羡。玉玦卫在世时,曾笑道:“唯有那匣中之物可杀玉鸡卫!”杀仙山卫这等神将也需良器,何况那匣中兴许还存着什么神兵利器,能断送玉鸡卫的性命。言信走投无路,决定孤注一掷。
他要去盗如意卫的神箭“金仆姑”。
此时言信只觉心中怒火升腾,若有一丝一毫能杀玉鸡卫的可能,皆是断然不可能放过的。他想起那匣子似是以“血饵锁”锁上的,那是天下最难启的锁。此锁以本人之骨所制,用的是“滴骨法”一般的开锁法子,只有血渗入内方能打开,因此只有本人及其宗亲的血可启。因仙山卫之骨得“仙馔”淬炼,甚是强硬,不能轻易折损。即便硬要破坏,只会引发一番大动静,引起如意卫注意。于是言信想了个法子。
翌日细雨绵绵,如意卫到甲板上来抻抻筋骨。因瀛洲淫雨连年,若是只下细雨,瀛洲人也当天晴来看,如意卫便常拣这样的日子外出透透气儿。
然而这天她才在舱室外走得几步,便忽而遭雷殛一般跳起来,大叫一声。
“如意卫大人,怎么了?”
女僮像奓毛猫儿,抱着脚跳起来,指着船板怒骂道:“这里竟有根木刺!”
那木刺穿破软履底,将她刺伤,老妇赶忙替她拔出尖刺,见她泪汪汪的模样,微笑道:“如意卫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博古通今,怎么料不到走路会有木刺扎脚?”
如意卫大叫:“把我当妖怪了么?谁会日日给自己吃饭睡觉走路算卦?何况卜者最忌卜自己!”
她将那沾血木刺撇在一边,气呼呼地便要往船下走。老妇虽劝她养养伤,可如意卫犟劲儿上来了,哪怕是老天下刀下戟,也拦不住她外出闲玩。
待两人走下船后,却有个影子闪出来,蹿至凤麟船上,拾起那根木刺,那人正是言信。
所幸木刺未落水潢,仍可见其上殷红的血珠。他一通四顾,见如意卫确是行远了,便悄悄摸进了凤麟船舱室。
舱室未锁,倒教他吃惊,一入室中,却又见地上正摆着那只大珐琅盒,也不必他费心去寻,言信立时心生疑窦,仿佛这是一只已张设的机阱,正等着他跳入似的。
然而此时毕竟情势紧急,他不知如意卫何时会归返,做贼心虚,慌忙拿那沾血的木刺去就血饵锁。只听“咯吱”一响,匣子启了,里头金光灿灿。
匣中确有金仆姑,每一支箭皆修长明耀,有若白日。
言信看得痴了,方想拿起,却忽见匣中另有一物,是一只小荷囊,其中放一只矾红地小瓶,瓶中似盛着酒液,便是未启盖也馨香扑鼻。他打开来看,只见水液漆黑,突然间脑中灵犀一闪。
这莫非是——“仙馔”?
仙山中无人不晓“仙馔”之名,传闻其由蓬莱仙宫的雍和大仙所手酿,服之可益寿延年,或是大增气力。有些军士得了赏,也不敢将“仙馔”一次服尽,而如意卫约莫也是如此,尚存了些在匣中。
言信捧着那小瓶,心里怦怦直跳。若要对付玉鸡卫,此物比“金仆姑”更起效。
天际突而劈过一道紫电,薄云扯裂,像一道盘踞于空的巨大创伤,雷声隆隆而起,似在促他下决断,仿佛有万万人在天际呼吼:
报仇!
阿初苍白的脸颊好似掠过眼帘,言信浑身颤抖。心如烧红的烙铁,教他腔膛剧痛。
于是他不敢再作耽搁,一仰脖,将那瓶中的黑液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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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信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那日赴往青玉膏宫之后,便无人再见过他的行迹。雷泽营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伶儿乘乱自雷泽营里出来,到过快船上一回,与方惊愚见面。他悄声对方惊愚道:“而今雷泽营大乱,殿下乘机避一避罢。许多人仍想着拿你去玉鸡卫跟前请赏呢!”这时方惊愚才知那日言信故意说晚了交换人质的时辰,且现今言信不知所踪,连其妻女、被俘的兵丁们也大多死绝。听到此事,他顿时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