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62)
男人摇了摇头,脸色青白如死尸,“我知道自己的身体……那‘仙馔’便似熔浆,将我的五脏六腑几近侵蚀殆尽……去、去寻到我的妻室,与他们说,我得右迁,回边军复原职,怕是要与他们……自此久别了……”
头项松开拳,方惊愚愣愣地伸手,一只十胜石佛像顿时落在手心里。
方惊愚记得头项平日将此物挂在腰里,其上结着的朱红的平安扣是他娘子亲手编系的,精巧细致。方惊愚顿时心里五味杂陈,欲要开口,这时却突见头项的肚腹鼓帆一般隆起。
霎时,男人的胸腹爆裂开来!
黑血宛若盛放烟花,溅了满室。方惊愚于顷刻间以袖捂住头脸,然而依然披了满身的血污。那血落在身上,竟钻心地疼,像熔化的铁水一般。待他放下手来时,惊见一地狼藉。
头项已然睡倒在血海中,如一条死木,了无生机。
方惊愚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自进觅鹿村起便陷入了一个漫长噩梦,而今尚未自这梦魇里脱身。浑浑噩噩间,槅扇被仙山吏们推开,他怔然持剑、立于头项尸首边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剑上淌着血,凶手是谁似已一目了然。
“杀、杀人了!”仙山吏们惊叫迭起,庭院里顿时乱作一锅粥,“方惊愚杀人了!”
这时小椒方从后院里出来,她先前跑得急,没理会正房里的动静,此时换了一身绣水波纹的赤色温襦,绾了齐整的双丫髻,本是打扮得齐齐整整,要见玉印卫的,此时见了庭中骚动,吃了一惊。她挤到正房门前一看,嗅得浓烈血腥气扑鼻而来,又见到方惊愚提一柄染血的剑,钳口挢舌半晌,震惊道:“扎嘴葫芦,你杀人了?”
方惊愚这时才寻回一丝神智,胸口的伤因方才的剧烈动作而撕裂,他浑身疼痛无力,虚羸地摇头道:“我没有。”
然而仙山吏们的喊声已然传遍小院内外,一时间,连聚在院旁的邻人尽皆知晓,交议噪声漫天,人人脸色惊惶不定。擎旗锣牌伞的仙山吏已涌满了庭院,蓝呢暖舆在门前停下,漫漫人海忽分开一条道,有人喝道:
“仙山卫驾到!”
人群里走出一人,一身紫罗裳,上用金线绣符拔纹,阳光一照耀,明晃晃的一团光,脸上神色却阴鸷,起着鸡皮似的皱纹,腰间悬一红珠石,正是靺鞨卫。
方惊愚忍痛抬眼,心中却是一震。
他只听闻今日会来一位护送“仙馔”的仙山卫,而此人因在仙宫听值而延宕了时辰,至今方至。可不想来的不是玉印卫,而是靺鞨卫!
这会是一个陷阱么?一切都是靺鞨卫在设彀藏阄,等他自投网罗?
靺鞨卫背手上前,打量着眼前惨状,嗽了嗽喉咙,疾首蹙额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仙山吏颤声禀报道:“回大人,咱们方才一开门,便是这副光景了,方兄弟他……他杀了原觉元骑队的头项!”
“我没杀人。”方惊愚低喘着气,满脸薄汗,几乎支撑不住身子,“是他饮了‘仙馔’后发狂,才落到了这等下场。”
朱衣的三告官扬声喝道,嗓门洪亮:“信口雌黄!这御赐美酒怎会使人开膛披肝?哪位仙山卫大人不是饮了‘仙馔’十樽而平安无事?若这物吃下去后会教人死于非命,往后圣上还赐甚鸩酒?赏一樽‘仙馔’便是了!”
又一位阍吏道:“你小子是嫉贤妒能,看到头项受赏,自己两手空空,便一时妒火中烧,拿刀抹了他肚子罢!”
方惊愚冷喝道:“我同头项情同手足,对他素来尊敬,为何要杀他?”
“在‘仙馔’面前,什么手足之情都是狗屁!为了此物,天下不知多少人兄弟阋墙,反目成仇!”
一时间,庭院中嘈杂攘闹,如鼎水之沸。方惊愚总算是明白了,这些叫嚣的人都是靺鞨卫扈从。再环视庭院,恍然间他似置身于九年前的方府,一样的被围追堵截,一样的面临着仙山卫的咄咄相逼,只是这回百口莫辩的人变作了自己。
他心念电转,莫非这“仙馔”曾被靺鞨卫动了手脚?
一片嚷唧声里,方惊愚冰冷地道:“头项确因饮下这樽‘仙馔’爆体而亡。护卫‘仙馔’是仙山卫之责,陶大人却迟来了,这一路上难免不保有奸人偷天换日,将‘仙馔’窃换作鸩酒,若真如此,恐怕是陶大人的罪过罢?”
他将话锋一转,矛头直指靺鞨卫。靺鞨卫的随从们当即怒喝:“含血喷人!”方惊愚道:“你们栽诬我,不也是血口喷人么?”
靺鞨卫抬一抬手,示意众人停口,沉稳地道:“老朽在蓬莱仙宫中也常听闻民间风议,人人皆道方小兄弟乃端人正士,说不准是有些误会。”
他微笑道:“若方小兄弟清白,那剑刃上仅是沾血,不会有开膛破肚时覆上的人油,拿来查验便是。”
方惊愚一动不动,那靺鞨卫的扈从喝道:“把剑交出来!”喊了几声,他皆闭口不言,也不动作,便似冰雕一般死死盯着靺鞨卫。
“不想交剑,便是心虚了。”靺鞨卫缓缓地道。他站在原地不动,谁也没望清他的动作,但却见一道黑影扑地飞出,方惊愚被打中腕节,吃痛将剑脱了手,剑刃和一枚核子钉掉落在地。
靺鞨卫忽前迈一步,他虽年迈,动作却似猿猱灵敏,伸手去捉那剑,然而方惊愚也机变神速,用足尖一踢剑范。含光剑打旋,落进他手里,靺鞨卫的手此时也到了,两人同时抓住剑把。
一时间,气氛一触即发。靺鞨卫的目光移向含光剑剑镦,忽而一笑:“驼头鹰爪,天家纹记,方小兄弟,你怎会有一柄天子之剑?”
方惊愚知道他方才假意为自己辩白的用意,看剑不是为看人油,而是为了看这龙头。后悔在他心中一掠而过,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随着“骡子”一块出蓬莱天关。那时走是稀里糊涂地走,而今他隐隐参透蓬莱的暗无天日,却无处脱身了。他道:“此剑是圣上赏的。”
“圣上何时何地赏的你?既得此厚赏,为何你又未得擢升,做个人微言轻的小小仙山吏?”靺鞨卫说,又转头对扈从道,“去度支部查一查。”
方惊愚道:“大人,此剑握柄上篆有铭文,刻有功赏年月,您一看便知。”
于是靺鞨卫低头去看那剑,谁知正在此时,方惊愚猛然提剑,用剑首打向他的眼睛!靺鞨卫早防备偷袭,伸掌一拦,挡下他攻击,又伸腿一扫,将他踢落在地,口里啧啧称赞:“好小子!”
一旁的仙山吏们皆瞪目结舌,赶忙拔剑,一柄柄剑尖指向方惊愚。方惊愚伏在地上,胸喘不已。
靺鞨卫哈哈笑道:“方小兄弟,这剑若真是圣上所赐,我又怎会为难你?可你性急下手,反倒让人看出你怀有贼心!”他猛地自指间发出一枚掷箭,将角落里用蓬草裹着的含光剑鞘弹起,伸手一握,将剑鞘接在掌心里,扬起给庭中众仙山吏看:
“诸位请看,此剑剑首有天子释龙纹,剑璏则有玄鸟。这并非圣上赐剑,而是先帝之物。谁人不知先帝横行奡桀,倒行逆施,害得蓬莱帑藏皆尽?”靺鞨卫怒吼,胸膛在震动,“方家小子,你既有心藏起此物,便是逆贼!”
顿时,方府内外喁语蜂起,沸沸扬扬。有与方惊愚熟识的仙山吏颤声道:
“但……但方兄弟素来贤良方正,不似是作恶之人……”
此时除却兵仗外,有些邻党也涌入了小院之中。墙头骑着的几个鬌发小孩儿高声道:“是呀,方大捕头会打跑欺负咱们的喇唬,他不是坏人!”邻里的胆气也大了些,七嘴八舌地为方惊愚争辩。
这时靺鞨卫却扬声道:“狼且会披羊皮呢,诸位父老乡亲真敢断定,他往时是真善还是假善?”他向一旁一摆手,唤道:“出来罢,幺儿。”
众目睽睽之下,人群里推出一辆小轮车,一个着深烟色丝锦袍的人斜在车上,抱一柄髹漆铁剑,身子是歪的,五官也是不齐整的模样,挂着亮晶晶的涕泪,却是那平日里鱼肉乡里的陶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