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92)
“不对,下面是罪囚的尸首。为防风浪,瀛洲的船在海面下大多缒有竹编太平篮,篮中放石块。可因石子也少得可怜,所以那石子便用人犯代替。他们被捆缚手脚,固定在那篮中。”
舆隶们竟过着这等狗彘不若的日子。寒意又再度袭来,这回众人皆歇了嘴,牙齿格格打战。司晨最后指着海面上的蓬船,问:“知道那是什么吗?”
郑得利望见那蓬船破得和筛子一般,里头隐隐有人影,道:“是外围的流民罢。”
“总算答对一回。”司晨说,“不错,那便是瀛洲最寻常的舆隶,一生在风浪里漂泊,忍饥受饿。瀛洲人一生下来,便只有这三个去处。”
众人皆缄口不言。
若说蓬莱是监牢,那瀛洲便是死狱,活在这儿的人自堕地起便是无所谓希望的。坐回炉子边,这回人人都沉默寡言,想着方才的见闻,心里吃了生果子一样涩,再一想那宁静祥和的凤麟船,便觉兴许司晨说的“如意卫对瀛洲隔岸观火”之事也是对的,那女僮看着便是个不问世事之人,不会对瀛洲受苦受难的舆隶们施以援手。
风紧浪生,海波滔滔,过不多时,船到了雷泽营边。此时细雨如烟,一行人正要上雷泽船,司晨却捉住了方惊愚的袖,叫道:“留步。”
方惊愚转头,司晨依然是那副好似天下人都欠了她赌债的不快神色。她道:“伶儿与我说了你的事,你是疑那位‘阎摩罗王’便是你哥么?”
方惊愚的心忽而跳快几分,咚咚擂鼓似的。他说:“是。”
“跟我来。”司晨说着,再度钻入船篷中,方惊愚一阵困惑,却也照做。司晨在船后艄鼓枻,道,“在见到那‘阎摩罗王’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得他眼熟,而今终于想通是在哪儿见过那张脸了。”
“在哪?”
司晨不答,却噘嘴道:“统治这瀛洲的仙山卫是个老艿头,穷凶极恶,又爱捣人屎窠子。许多年前,他得了个娈宠,甚爱他脸蛋儿,于是便四处搜罗男娈,若有长得像的,便磨削脸庞,刀砟其面,覆以人皮,蓄了一批与那娈宠面容相像的娈童,恶心透了!”
方惊愚心里一沉,声音都在颤抖:“那位娈宠……是……”
“是白帝之子。”司晨耸了耸肩,“但你现今平安无事,想必那是个被人推出来顶罪的倒楣蛋罢。”她眨了眨眼,忽恍然大悟,“噢,那大抵是你寻的那位兄长罢?和你并无宗亲干系的那位……”
“方悯圣……”方惊愚拳头紧攥,心里像在滴血,“是叫这个名字么?”
“大抵是罢。我也不清楚。”
“所以呢,你说的那位……方悯圣,又和楚狂有什么关系?”
司晨说:“接下来你便知道了。”
乌篷船在细雨里悠悠向前,像剪子一般将海波剪开。船摇到了瀛洲外围,有许多蓬船在海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散发出一股霉味。司晨带方惊愚下了船,走过弯弯曲曲的浮桥,来到一艘格外破旧的蓬船跟前。
“小滨蟹!在么?”司晨叫道。
小滨蟹是瘦螃蟹的意思,那蓬船里的人儿听见响动,走出来看,果真是瘦长长的一条。只是方惊愚在看清他面目的那一刻禁不住一惊:那人生得像长大的兄长,两颐、鼻隼与记忆里的方悯圣有六七分相似。
那人面色略显黧黑,手脚粗糙,身上穿一件泛白的麻布衫子,见了司晨,不似寻常瀛洲人那般不客气,而是笑道:“司姑娘大驾光临了?有什么事要寻我么?”
司晨直捅捅地道:“招待咱们进你船里坐坐。”
于是小滨蟹便也招待他们入蓬船里一坐,船里有几张拾来的老船木椅,一个卧病在床的虚弱女子,四处晦暗,仿佛刷了一层尘灰。司晨指着方惊愚,道,“这是蓬莱来的贾人,富得流油,等会儿你若能回答上咱们的问题,他便能赏你银子。”
方惊愚对她怒目而视。司晨却捅捅他胳膊,不满道,“愣着作甚?掏银子啊!”
方惊愚咬牙切齿,从顺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银,这还是“骡子”给他的,让他留着作路上的盘费。小滨蟹容纳那碎银,笑逐颜开,道:“两位尽管问。”
“你以前是青玉膏宫里的相公,是么?”司晨单刀直入地问。
小滨蟹登时神色一变,然而只有一瞬,因收了银子的缘故,他格外乖顺地回答:“不错。仙山卫大人将我收入宫中,令人将我揭皮削骨,修整成了他的娈宠的模样。”他偏过头,两人望见一道淡淡的伤痕从脑门一直爬到下颌,有用天蚕线缝合的痕迹。
方惊愚心里钝痛,问:“疼么?”
“疼,钻心的疼。哪怕一丝风儿扑到面上,都像刀子割下来一般,许多人流脓死掉了,活下来的便被送往达官显贵的床榻上,又有不少人被玩儿死。有些过得凄惨的,一日要接三四十位客,没五六日便会因生了烂疮而死。”小滨蟹揪紧了衣角,“在玉玦卫大人救咱们出来之前,咱们虽是盆鱼笼鸟,更是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你知道那仙山卫为何要将你们的面貌整修得同那娈宠相似么?”
小滨蟹说:“听说那娈宠是白帝之子,许多人排着队想弄他哩!可仙山卫大人不愿放手,便囚拘了咱们这一批相公起来,改头换面,充作白帝之子送予人亵玩,也不教诸位贵客生气。”
方惊愚听得胸闷欲呕,这时司晨问:“有一个人,咱们想让你看看认不认得。”她又捅了捅方惊愚的胳膊肘,“把那容像拿出来。”
于是方惊愚将那绘着八年前楚狂样貌的小像取出,递给小滨蟹。小滨蟹看了,笑道:“玉玦卫大人同那位仙山卫大人死战之时,曾替咱们劈开窨牢铁槛,舆隶里许多人感她恩情,有些尚且身强体健的,便随着她入了边军。这原也是青玉膏宫中的一位相公罢?看来他是随着玉玦卫大人做大事去了。”
方惊愚闷声不响,却五心烦乱。这么一想倒有可能,方悯圣是天纵英才,是翩翩如玉的世家公子,和那寡廉鲜耻的楚狂怎会是一人?瞧楚狂那模样,确像一位同军汉们厮混大的舆隶。他还有许多疑惑,但一想到连如意卫也信誓旦旦地说兄长已不存于世,心里萌生的一点希望又迅速破灭了。
“爹,爹!”一个小孩儿忽撞开门扇,扑进小滨蟹怀里。小滨蟹将他拥住,赧赧地向二人笑道,“两位见笑了,这是我孩儿。”
方惊愚将那小孩儿打量一番,只见他五官四渎虽清秀,但那种与兄长相似的感觉却消散了,大抵是更近似于小滨蟹本来的相貌。也许楚狂原先也并不生得像兄长那般,而是个被仙山吏掳去的可怜人儿,被强行剪去面皮,改了容颜。他再问了些问题,便和这家户告别,随司晨一齐上了船。
他心中正乱,却见司晨笑嘻嘻地摆着桨,便冷着脸开口问道:“你见我无头苍蝇一样瞎忙活,寻不到想寻的人,很快活?”
司晨撇嘴,“是很快活呀。在瀛洲,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常事,你这金枝玉叶的殿下哪儿知道咱们的苦处?”
“你又有什么苦处,说来听听?”
听他这样问,司晨反而恼怒,道:“我凭什么要同你说?你懂个屁!”她扔下桨,跑到乌篷里去了。方惊愚望着她的背影,默然无语。在这样一个不讨喜的小女孩儿的身上,他却好似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硬头钉一样。
送走方惊愚后,司晨孤仃仃地抱着膝坐在乌篷里。夜色像厚褥子,将天与海遮盖。偌大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她一人。
自遇到那“阎摩罗王”后,她的心情就莫名变得不快。“阎摩罗王”这样有本事的人,昔日为何要弃瀛洲而逃?她想起自己总是这样孑然一身,而今如此,往时也一样。海潮一浪接一浪打来,记忆也如水一般漫上心头。
她想起了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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