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75)
“自然是愿的,只是……”小九爪鱼望着遍体鳞伤的她,欲言又止。祂虽余一丝气力奔逃,却着实不能放任小椒拖着这样的病体出行。小椒笑了,脸上带着病态的晕红,“不打紧,我不会做你累赘的。”
她望向空中,目光好似在描摹一张望不见的舆图。
“与其在此不明不白地终老,我更想丈度一下外头四垂。我想看天和地,想看仙山和溟海。”女孩儿忽而捧起小九爪鱼,仔细地凝望祂。“我想看你曾见过的草木山川,大仙,您能遂我这信者的心愿么?”
得了这年弱信者的求祷,小九爪鱼反倒前所未有地欣悦。祂兴高采烈,却又很快丧气垂头。
“要本仙带你逃,也并非全然不可。但你以为本仙为何迄今都未动身?是因本仙如今法力丧了大半,要自此地脱逃,”小九爪鱼想了想,张牙舞爪道,“非得吃一只活人不可!”
祂本以为这便能吓退身缠沉疴的小椒,毕竟外头冰天雪窖,指不定会教她立时毙命。谁知女孩儿立时挽起衫袖,立时将腕子递到祂口边,“那你便吃我,想吃几口都成!”小九爪鱼瞪大了七只小眼,小椒笑道,“只许我吃你,不许你也吃吃我么?我皮肉比你细嫩多啦。”
最后小九爪鱼还是依顺地咬破她皮肉,啜了几口血。血乃人之元精,祂饮了血后,身上也渐得了些气力。祂素来被人凌割血肉,这是头一回得人反哺。小椒又问祂:
“大仙,你呢?你的心愿又是什么?”
小九爪鱼瞪大了眼,世人常向祂求索,可却少有人问祂心愿。祂思量半晌,忸怩道:
“我想……我想从此不被人割取血肉。我想有爿小屋,静静地过日子……”
一人一九爪鱼开始筹谋脱逃一事。于是待教徒们来送饭食时,小椒偷藏起一只铁匙,靠着杉木架遮掩,悄悄挖起鼠洞。小九爪鱼有了气力,也替她啃起洞沿。斗转参横,不知觉间,他们已掘得一只小洞出来。
这一日,小椒终于能将身子塞进洞去,勉强挤出了半截儿。
她爬出来一望,只见天高廓廖,几只白鸟缀在穹顶,是翅健的飞奴。小雪漫散,如碎琼乱玉。小椒瞪大了眼,天地皆为素装,白得无尽。
这是她头一回望见穹窿。在堀室里,一切都是小的,世界是四壁一般小的,穹野是槛窗一般的大小。真正置身于郊野,便深觉小的不是四合,而是自己。小椒爬出来,怔怔立了半晌,裹紧身上用芦花絮子缝就的袄子,用碎石填好身后洞口,怀揣一只贯耳小瓶,里头盛着小九爪鱼。
“出来了!”她向着小瓶惊呼,“咱们看到天地啦!”
然而瓶中并无动静。这些时日来小九爪鱼为掘洞口,已用上了十足的气力。纵吃了些小椒的血,祂也不敢吃得太多,故而眼见的消损下去。小椒心疼,且怕祂在雪地里会冻成冰,便用一只小瓶装着,焐在怀里,向无人处拔腿而去。
这世上有太多物事小椒不曾见过,故而她四下张望,看个不迭。不一时,雪停了,瓦蓝的天,刺牙一般的树,风干且冷,枭鹰咕咕叫唤,莫不教她惊喜。然而初见新天地的喜悦渐而被寒冻湮灭。小椒一面逃,一面用雪仔细覆去自己行踪,不知走了几日夜,身上携的粱糗吃完了,手脚也渐动弹不得,她倒落在雪中。
她催动自己四体,手足却已无了知觉。正拼力间,她却听闻远方脚步声杂沓而来,恶犬狂吠,有人叫道:
“寻到了,在这儿!”
一刹间,小椒如坠深渊。她感到自己胳臂被拉起,整个人如同偶人,兀然自雪中脱出。数个大源道教徒狞笑着,有人扇她头脸:
“好一个娃碎货,独个儿跑出来,害咱们寻了这般久!”
继而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小椒身上初愈的创伤迸裂,鲜血染红芦花袄子。小椒心里懊丧,这袄子是她和小九爪鱼在黄烛光下一针一线缝来的,为此熬了许多日红眼圈。这时她又感到身上一凉,原是大源道教徒扯裂袄子,将里头的粱糗渣子、几枚火石抖落,盛着小九爪鱼的贯耳瓶也掉落在地。
“这是何物?”
一位大源道教徒见了那瓶,两眼眯起。小椒怕小九爪鱼被发觉,慌忙扑上前去,揽住小瓶。“不许动!”
“纳来给爷瞧瞧!你愈说不给动,爷便偏要动!”
雨点似的拳脚疯狂地落下,小椒闷哼着,却死命不愿松开。小九爪鱼听闻响动,然而全身乏力。瓶盖悄然松开,祂感到自己落入一个温热的所在。小椒悄悄将祂含入口中,藏在舌下。
血腥味愈来愈厚重,小九爪鱼听见女孩儿痛苦的喘息。祂想爬出来大嚷,制止这场暴行,然而祂虚弱得便似一朵霜花,一捏便化。祂听见踢打声渐息,有大源道教徒自地上捡起贯耳瓶,不满道:
“空的!”
“这小女娃,到死还护着一个空瓶儿,好生奇怪。”
说话声渐而远去,小九爪鱼的心却吊起。祂艰难地撑起女孩的上颏,自她口里爬出。大源道教徒已然行远,茫茫风雪中不见其踪。煞白的雪地里,血淋淋的小椒蜷着身,像一只已安眠的小狸奴。
“小椒——小椒!”
小九爪鱼惊恐地大叫。女孩儿的脸庞已显出死人的青白。祂狠命咬下自己的触角,塞进女孩嘴里,然而任祂如何摇晃,小椒皆无动静,于是祂始知自己对已入黄泉之人无可奈何。这女孩儿年方学岁,却为庇佑祂而死。
祂从来都被信奉自己的教徒伤害,仅有待祂好的一位却被杀死。
“小椒……小椒……”小九爪鱼哭喊着,触角在其身上拂过,却愈不得其伤势。对待一个死人,祂的神力无可奈何。
一股怒火陡然升腾,若不是那群狼心狗肺的教徒,小椒怎会丧命?小九爪鱼最后撬开女孩儿的齿关,缩进她身中。这时最后一个法子,兴许可让其起死回生。神识在渐而破灭,祂四体消融,贯遍小椒全身。
雪原上,一个女孩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她浑身血污,赤色的衣衫在风中猎猎。她艰难地伸出手,仿佛尚不能左右自己的肢躯。
手指张张合合,她混沌的头脑里渐而想起自己是谁。她自溟海里生,曾在仙山见证过千秋万代。她曾受万人拱服,有一尊号为“雍和大仙”。她看向自己皙白的手指,在那不久前仍如漆黑污泥。她没能救下她欲救的人,不过是支撑起了一具尸躯。
她的神识不属于小椒,而属于雍和大仙。
突然间,一股凄厉的哀鸣自女孩儿口中迸发而出,那是属于神祗的哀恸之声。风搅起斗大的雪花,将阡陌夷灭。少女此生唯见得一次的新天地,最终淹没在一片空无一物的雪白里。
第107章 蝶梦庄周
五年前的觅鹿村里,流传着这样一件传说。
一夜之间,村中上下皆被血洗。腥气飘扬十里,血流漂杵。村民挈家带口地丧命,残肢碎肉遍地,仿若人间炼狱。
熟稔那村的仙山吏皆知,觅鹿村在宛丘山畔,是“大源道”教徒的窝藏地。那是一伙穷凶极恶的暴徒,素来令仙山卫们感到棘手。然而这伙凶徒却轻易毙命于那地,不免不教人生疑。一个传闻如疫病般悄然传扬:是“阎摩罗王”在那地大开杀戒,取人性命。
冬日穹野惨白,远远可见几匹快马在雪原上驰骛,蹄声嘚嘚,溅起大片雪尘。
快马到觅鹿村口止步,自马上跳下几位着棉服的捕班快手,腰系铁尺。其中一位是个皂衣少年,一张脸冷得似能掉冰碴子,披一件补缀满补丁的披风。其余人叫他:
“惊愚,咱们兵分三路,一寸寸地捋码过去罢。”
那俊秀少年却蹙眉,“为何要分头走?此地不是出了个割人性命的大犯么,分开走岂不更凶险?”
其余几位仙山吏笑道:“这事儿已过了十天半月了,在咱们前头也不知有多少趟仙山吏刮过这地皮了。咱们这次来,不过是再寻寻有无前人漏下的蛛丝马迹,那凶犯也当早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