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21)
于是一时间,火旁宁静无声。这是一个古怪梦境,数十个影子齐聚火前,不讲话,不动弹,却有种适然和恬谧。楚狂抬眼,头顶星光熠熠,月晖清泚无边,远离尘世苦痛,他忽想在此安坐,长长久久。
忽有一个影子走来,含笑问他:
“你已下定决心了么?”
楚狂纳罕:“下什么决心?”
“去与玉鸡卫决战的决心。”
楚狂不答,只是抱着膝头,似一块伶俜小石般坐着。在肉身在席榻上流连时,他的魂神却久驻于此。火光明灭,映得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却皆如出一辙的脆弱。他咮嚅半晌,最后道:
“不,我不想死。”
“可你却对方惊愚放了大话。”
楚狂手脚剧颤,声音也抖:“那不过是气话。我晓得玉鸡卫有多可怖。迄今为止,我一次也未胜过他,无数次落败于其手下……殿下那是有胆气,竟敢同玉鸡卫对垒,可我不然。”
过往可怖的回忆忽而活过来,攀在他身上,如无数只手要将他拖进泥沼。楚狂显出有别于旁人跟前的虚薄,突而声嘶力竭地大吼:
“我做不到像殿下那般坦然赴死!”
那影子静静听着,也不插口。
回音在姑射山中层层迭迭,楚狂涕泗交流,觳觫不已:
“我已受够了,每一回都要流好多血,每一回都很痛、很冷……我也是人,‘阎摩罗王’也是人,也会怕死……我不想死……”
楚狂忽觉自己似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孩子,也于此刻卸下心防,头一回直视心里怯弱。
那影子却屈膝,在他身畔跪落,道:“你真不想死么?”
“是,我还想一路走下去,方壶、员峤、岱舆……还有许多景色我不曾见过……我虽已将殿下带出天关,使命也已了结,但我不想丧命于那老鸡公手下……我想继而护卫殿下!”
楚狂捶地痛喝,不知觉间已泪流满面。
近十年来,他尽在黑暗里度过,并无愿景。而今他终于生出一个心愿,眼前却是死路,玉鸡卫如峨峨高山,阻在身前。
“既然作为人的你想活,那便让作为野兽的我去向玉鸡卫索战罢。”
楚狂怔愣,只见那影子伸手,自自己手里接过弓。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拿的并非繁弱,是一柄剑,蟒皮裹黑檀木鞘,剑刃皑皑如素雪。
影子微笑道:“我虽是余烬,可也曾燃起过光火。接下来要去对付玉鸡卫的不是你,而是我。”
忽然间,沉默的影子们一个个自火堆边离开,便似他们来时一般,转瞬即逝,轻忽飘远。唯有那说话的影子尚与他面照面。天上群星粲粲,依然幽远恬谧,仿佛天地里的一切皆在侧耳倾听他们的话声。
楚狂愣怔在原处,心里忽生出一个极大的疑惑,他问影子:
“你究竟是谁?”
影子说:“我是你的过去。”
这时枣枝在火里吱吱作响,火星四溅。分明是将熄的火,却忽绽出极大的光热。薪柴纷纷挣扎着死去,而其尸首里迸发出新的光。这光映亮了影子的脸,如白璧美玉,带倜傥英风,是和自己一样的腮颊,神色却迥然相异。
楚狂恍然,他识得这影子。
那是个师承琅玕卫,剑术跻峰造极、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那是过去的他,是他一直拒认的往昔。
而今这影子持剑起身,向浓雾里行去,带着捐生糜躯的决意。天光在他身前大亮,仿佛火自天际燃起,从此千秋万代,永不会绝。
“可我……尚不知晓你的名字。”楚狂愣沉道。
“你早就明白的。我不是旁人,我就是你。”
影子向他回眸一笑,最后道:
“我是——方悯圣。是为了你的将来,甘愿牺牲的过去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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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舫里阒静无声。
更声自浮桥边传来,一下下,梆梆响,像要打到人心上,方到寅时。天幕漆黑,乌云团团块块,然而隙里有光。舫里舱室中,有人在榻上动了一下,自绉乱衾被里醒来。
那人凝望着身畔的方惊愚许久。高挺的鼻、紧抿的唇,眼睫乌黑,随呼吸轻颤,每一处线条都流利英毅,这是他的弟弟,生得已与记忆里迥异,性子却一如既往般执拗的弟弟。
许是因那酥蔴丹的缘故,经一通大闹,方惊愚已疲怠阖目,睡在他身畔。因那肉片缘故,他记忆素来颠三倒四,就在方才堪堪想起一切。而一想起,便晓得虽无血缘牵系,但兄弟间人事乃是天下最悖伦常一件事。他望着身上一塌糊涂,微微蹙眉,银牙紧咬,心里暗斥:
“荒唐!”
他轻手轻脚下了榻,似无声息的猫儿,只是所经之处水液交流,滴滴答答。他捡起地上衣衫,拿巾子草草拭身后穿上。戴玉扳指、穿射鞴,走到榻前,用铁链锁住方惊愚腕子,不一时便准备毕了。
最后他走到月牙桌前,那里放着已断作两截的繁弱、一柄山胡桃木弓和金仆姑。他阖目沉思片晌,还是回到榻前,从墙边拿起含光剑。
他最后弯下身去,额头与方惊愚相抵。方惊愚仍沉沉睡着,一呼一吸,似在悲楚的梦里徜徉,眼角晶莹有泪。
于是他长出一口气,仿佛将所有迷惘一扫而空,最后狡黠一笑,似十年前一般替方惊愚拭去泪珠,掖好被角,旋身离开,临行前低声道:
“再见,惊愚。哥现今要去大杀四方了。”
第73章 神鬼来勾
舷窗外炮火连天,方惊愚猛然睁眼。
他转头一望,身畔空空荡荡,一摸褥子,已然凉透。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发觉腕上缚着铁链。墙边含光剑已不见,地上皂衣也被拾走,谁执料的这好事,答案呼之欲出,已不必提。他一捶床榻,恶骂一声:
“这油炸猢狲!”
想起昨夜做下的荒唐案子,方惊愚脸上发烧,满腔缠绪无处发作,堵作一团。但仔细想来,昨夜自己太过古怪,身烫心热,像被下药。一觉醒来又被铁链锁住,几可断定这是预谋。至于是谁的预谋,这答案也呼之欲出。
所幸毗婆尸佛刀仍在,此刀沉重无匹,非常人可使。方惊愚急忙擎来,一刀劈断铁链。然而无衣可穿,便只得拣起楚狂的竹纹丝衣穿了,确也觉得滑溜溜似鼻涕一般,又不禁暗骂一声:“狗杀才!”这些话还是这段时日里和楚狂学的。
他狂奔出舱室,迎面正撞中鸨儿。鸨儿见了他,吃惊道:
“殿下怎么还在此处?奴家以为您早动身哩!”
“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过卯时。”
方惊愚听了,煎心急肺,雷泽营军士早应动身了!他奔到船栈上一望,却发觉这游舫在往外层驶,离青玉膏宫是愈来愈远,忙返身回来,问鸨儿道:“怎么往反方向驾船了?”
鸨儿道:“雷泽营里的小兄弟们讲过的,咱们既不参战,便当离青玉膏宫愈远愈好。奴家以为舱里睡着的是楚小哥呢,不想却是殿下。”
话音方落,她便见方惊愚脸色煞白。饶是素来冷肃的白帝之子,此时也禁不住一跺船板,一时口不择言,低声恶骂:
“那贼泼皮,看我不捉他回来入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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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膏宫外舡军森严,百艘楼船团团围拒,旌旗蔽空。
而前殿外的浮桥上却显得空廓,一顶红罗伞盖下,玉鸡卫坐于柏木交椅中,阖目养神。
他身为战将,并不愿怯缩殿中,正恰相反,他胸中血气翻涌,渴望着撕破敌手的腔膛,因此他甚至对青玉膏宫的军士们下令:务不可伤白帝之子,要令方惊愚分毫不伤地来到自己跟前,让两人交搏一场,让全瀛洲人都晓得自己万夫不当的勇武。
想到此处,老者虬髯微动,嗬嗬低笑,一张绉树皮样的脸颤动着,每一条皱纹里皆藏着无限险恶。
而就在二里开外的蓬船上,正有一伙儿人擎着千里镜,鬼头鬼脑地觑着浮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