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80)
楚狂望向天穹。瓦蓝的天空便似一块裁下的布匹,将他与云雀罩于一片无形的囚牢中。他一无所有,无家可归,又能有甚杂念?
一瞬间,他以虎口推弓,发出一箭。一道凄厉的鸣声响起,师父欣喜地叫道:“好,中了!”
楚狂却茫然若失,他望向草地,一只染血的云雀落在地上,挣扎着断了气。小小的身躯从此无法在穹野中翱翔,与现今的他如出一辙。
师父授了他一段时日的箭术,楚狂竿头直上,进步神速。夜里生火围坐时,师父不由得欣喜地赞他道:“你一指就通,如烘炉点雪,过不多时,连边军里的神射手都不及你了!等到了那一日,我便带你去瀛洲军里操练。上沙场毕竟和打雀儿不同,你的武艺在那里能得磨砺。”
楚狂闷声不响。
师父望着他死气沉沉的脸庞,忽笑着唤道:“楚狂。”
楚狂抬头,师父说,“别丧着一张脸,你知道要如何对付虎狼么?”
“用甩石掷它们?”
“甩石只能退其片刻。你要笑,你愈是从容,敌手便愈是怯缩。”
楚狂说:“光是笑有什么用?只这一下工夫,那野兽便能咬断你喉颈了。”
师父笑而不言,良久,他说,“你拿那张弓去试一试,便知晓了。而今的你仍是太束手束脚,要将自己当作一头野兽。”
师父又道,“一头能无所畏惧、可冲破牢槛的野兽。”
云海苍茫,月映寒空。楚狂提着竹弓,走进树林。他白日里在林中挖了陷坑,又设了些吊脖套,打算逮夜行的狐狸与山猫。
然而行到溪边,却见月光下有一只孤狼在饮水,两眼宛若绿灯,肚皮贴到脊梁,看着是饿了半月以上。楚狂心里一紧,忽见那狼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楚狂身子紧绷,猛地执弓拨弦,但那饿狼比他更快,身躯好像被拨弄的筋子,飞弹而来,狼牙在楚狂腿上撕开一道创口。楚狂想起狼爱折磨猎物,待对方血流不止乏力了,便会发起猛攻,一击毙命。
那狼若非腹中敲鼓,体虚乏力,如今他定已被咬断脖颈。狼的速度太快了,转瞬间他身上又添几道创口,楚狂拼力抵挡,可手中只有一柄木弓。他与狼之间距离甚近,哪里能射杀此兽?
疼痛之下,他忽有些后悔,是不是当初随着师父习剑便好了?若是学了剑法,如今尚可自保。
夜色昏黑,月色转暗,林中似罩了一层黑纱,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狼飘灯似的两眼浮在空中。楚狂拼尽全力抵抗,身上却总会添上新创。血流得愈来愈多,他神志接近涣散。现今的他忘了昔日曾习过的拳脚工夫,只是慌张忙乱,欲返身往林外逃,那饿狼豁出性命,几次张口欲咬他。楚狂被扑倒,手上气力愈来愈弱,腥臭的狼吻几度探到他的颈窝。
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杀。
绝望感突如其来,楚狂不想自己竟要命丧于此,连那只被射中的云雀都不如,未及展翅,竟要先被开膛破肚。脑海里忽闪过师父说的话:“你要笑,你愈是从容,敌手便愈是怯缩。”
笑有何用?然而这紧要关头之下,楚狂也只得姑且一试,他大汗淋漓,却也勉力牵动嘴角,挤开一个笑容。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狼望见他的脸,动作却凝滞了一瞬。乘这一瞬间,楚狂翻身,将它自身上掀下。狼向他张开血盆大口,楚狂用弓干架住。他忽有些明白了,师父要他笑,是想让他用笑容给自己带来胆气。
狼在他手底下呜咽,弓弦被挣断,楚狂用力用牛筋勒住狼的粗颈。狼爪在他周身抓出更多血痕,可他如今浑然无觉。血流得更多,一股奇异的冲动却忽而涌出。他突然意识到是师父曾喂他吃下的肉片在起效,自被师父救回后,他常做噩梦,见到幻象,疯狗似的歇斯底里过几回。
像有炽烈的火在烧他的筋络,他骤然想放声大笑,教那火焰冲破他的喉咙。
杀!有一股兽性的冲动在身躯中左冲右突,他两目通红,狠狠瞪向饿狼。当狼爪挠来时,他避其锋芒,竟发狠张口一叼,咬住狼腿。温热的血液流入喉中,此时的他只有一个念头:
杀!杀!杀!
夜半时分,血淋淋的楚狂拖着一匹死狼回了石窟。
师父依然坐在火堆前,只是已架好了悬狼尸的细绳。他看到楚狂的模样,倒不吃惊,说:“回来了?”
楚狂点头。
“是不是学一手剑法更好些?若技艺磨练得炉火纯青了,这畜生都近不了你的身。”
楚狂还是摇头。于是师父道:“你若执意学弓的话,发箭要更快、更准,不可让敌手有一丝喘息之机。箭是暗器,不比明器。讲求一击毙命,脱弦便与己无干。这要比剑术更难,这样你也乐意学么?”
“是,我乐意。”楚狂回答。师父惊奇地发现,这个少年脸上竟挂着笑容,因沾了血迹,显得格外阴惨,像一只窥伺猎物的野兽。
从那夜起,楚狂学会了笑。那是一种露骨、嚣狂,同时又令人觉得深不可测的笑,遇到猛兽时,他会将这笑容摆在脸上,展露出一种深植于骨的癫狂。只是他也渐而觉得迷茫,哪怕是掌一手可杀退凶兽的箭法,又有何用?他的一生究竟是为谁而活?
狼肉可供他们分食几日,姑射山旷无一人。夜里围火取暖时,两人便对坐着漫谈消闲。楚狂问师父道:
“师父,您当初为何要救我?”
“瞧你可怜,随手搭救罢了。”师父说,“我将裹你的破布、蒲席缠到另一具同你年纪、身形相仿的死尸上,并毁去那尸首的容颜。那些害你的人受了蒙骗,将那死尸当作了你。咱们藏身此处,他们一时寻不到你。”
“有谁想害我?”楚狂方将这话问出口,便觉后悔,因为那令他谙熟的头痛正悄悄袭来。再深究他的过去,只会教他愈发痛苦。
师父微笑:“我只是过路人,倒也不晓其中情实。”
楚狂转了话锋:“您究竟是何人?”
银面人温和地望着楚狂,默然不语。忽然间,暗淡的夜色仿佛尽数笼罩在他身上,他看起来既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天涯。良久,他道:“我没有名姓,不过是一过客。”
楚狂道:“连我这等人都有名姓了,师父也该有个诨名儿的,总不能姓师名父罢?”
师父只是笑,垂眼望见他手上的竹扳指在先前与狼的搏斗中已然开裂,便取下自己手上的玉扳指,递与楚狂:
“你拿着收好罢,这上头刻有我的名号。待你识字了,便知我是谁了。”
楚狂接过那扳指,只见那玉黄澄澄的,显是赝品。头上一阵刺痛,他隐约觉得以前他也有一只相似的扳指。玉扳指上篆有字,楚狂不认得。他也不可能认得,当初扎入脑门的那一箭伤到了他的颅脑,他如今看什么字儿都辨不出形状。
“师父为何要戴这银面?”他又问道。“是为了掩藏行踪么?”
“是因为怕吓着你。”银面人笑了笑,伸手取下面具。楚狂瞠目结舌,他望见半张眉弯目秀的脸,可另半张却乌漆可怖,仿佛被火焚烧。黑色的筋棱凸起,仍在鼓动,是一张好似厉鬼的面相。“我往时吃了些秽物,吃得多了,便变成这模样了。”
虽心中惊怖,楚狂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摇头道:“我不会被吓到。”说着,他摆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师父戴回银面,也笑了:“对,就是如此,你要多笑笑,别死丧着一张脸。即便是怕,也莫要将那神色露在脸上。”
两人继续烧着火,夜色宛若浓雾,一切都仿佛睡去,唯有柴枝上燎动的这一尺焰光还醒着。楚狂与师父对坐着,一时默然无语。楚狂忽感到深切的迷茫,在这廓大天地里,他不过是一蜉蝣,并无归处。
师父忽而长叹道:“许多年了,我被困在关外,不可归乡。便似落叶一般,无根无本,又无葬处。这一眨眼,竟是物是人非。”
“师父的故乡在蓬莱么?”
“是。”
楚狂说:“可我没有故乡,往后要往何处走也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