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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纵骄狂(46)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4-11-08 10:06 标签:强强 年下 欢喜冤家 美强惨 武侠 江湖 古风 热血

  那被他搂在怀中的尸首软绵绵地垂下一只手。而在那只手上,方惊愚望见了一物。
  一只黄澄澄的假玉扳指套在半截指根上,被血染得发黑。
  他忽想起昔日的光景,那时恰逢生辰,方悯圣将他送的这只玉扳指套在手上,爱不释手,笑容似和风暖日,与他道:“谢谢你送的这扳指,我会永远带在身边。”
  突然间,突如其来的悲恸似一股尖刀直劈开心房。方惊愚双膝一软,跪落下来,捶地痛哭。
  他听见自己的悲泣声、嘶吼声,在胸腔里如潮水震荡,又在风里同琅玕卫的嗥鸣相叠。
  于是他在那一日始知,原来人悲痛欲绝时发出的吼叫,竟是如出一辙的。
  ————
  夕阳剪出了远方楼台的轮廓,一切笼罩在沉沉的暮色里。飞鸟在红光里荡过,转瞬即逝。
  方惊愚坐在廊里的椅靠上,默默无语。他看见仆侍们将瘫软的琅玕卫扶入房去,仙山吏们将尸首搬到府中的小坡垴上,依然陈列着,不许人前去掩埋。他们说,昌意帝有令,不得让暴君遗孤得到安息。
  他望着残败的府院,忽而感到深深的迷茫。
  兄长故世,他那将兄长救出的心愿已然化为泡影。可若论替兄长报仇,他还太过软弱,并无与仙山卫一战之力。
  往后他要因什么而活?
  玉印卫的言语再一次回荡在他耳畔:“去想清你究竟想要什么罢!”
  方惊愚踩着夕阳,惘然地出了府门。天边的光焰渐渐被乌云吞没,石巷是冷淡的青灰色,唯有一束黯淡的金光从拱道里涌进来。几串红灯笼里已在隐隐跳动着烛火,像将熄的炭灰。
  他一边抹着泪,一面慢慢地走着。突然间,他跌了一跤,胸口被硬物硌得发痛。他忽然再忍不住,在无人的巷道里恸哭失声。
  为何他这一生不幸之极,生来就得不到爹娘爱护,天又不眷顾他,要将悯圣哥从他身边夺去?
  是不是即便他穷尽一生,也攀不到常人脚跟,只得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一辈子?
  方惊愚垂泪望向胸前,却从前襟里摸出一管小小的筚篥,方才就是这物件硌得他心口发疼,连肌肤都青紫了一块。
  刹那间,他怔在了原处。
  自兄长被带走后,仙山吏们仔细搜检过方府,凡与方悯圣有关的一切皆被他们无情地带走了,唯有兄长曾赠予他的一把竹木小弓与这管筚篥尚留在他身畔。这是兄长最后留给他的念想。
  此时见了这筚篥,方惊愚浑身如遭雷击。突然间,他抹干泪水,摇摇晃晃地站起。兄长之仇未报,兄长心愿未遂,他怎能在此蹉跎时光?
  夕阳下,一个小小的影子艰难地迈开了脚步,走向远方。
  方惊愚再度上了清宁山。
  他寻到了山上的小木屋,屋里四面墙上皆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刀,环首刀、雁翅刀、柳叶刀、横刀……刃片林立,如猗郁竹林。刀丛中置一张虎皮交椅,一位银首皓发的老妇正坐于其上,静静地用鹿皮拭着刀刃。
  她也不看方惊愚,只是冰冷地道:“来选刀的么?拣一柄带走罢。”
  “不,我是来学刀的。”
  老妇慢慢停下手里的活计,她抬起眼,看向方惊愚,目若冷露。“我说过,我不缺弟子。”
  “但您嗜刀如命,一定仍缺一柄神兵利刃。”
  “你的身架甚软,不适合习刀。”
  “我曾听兄长说过,在身中嵌入一副铁骨架子,虽极痛苦,也能与常人一般行动无虞。”
  老妇沉默。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跪在她身前的孩子,他的手脚软弱,腕节盈盈一握,肋板突出,仿佛能被风吹跑。然而他的目光里烧着能燃尽一切的烈焰,仿佛皦皦白日。
  在身中嵌一副铁架子?这行径甚是荒唐。她曾见过落下残疾的蓬莱军士,他们曾经历过龙血玄黄的惨烈沙场,然而在铁骨嵌入身中时依然痛不堪忍,大声嚎哭。若是身板弱的,大多捱不过那仿佛能撕裂身躯的剧痛。然而这孩子分明有一副蒲苇似的孱弱身躯,却对此决意一试。
  不知为何,她忽而改了主意。
  “我曾问你习刀的缘由。你来学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名利、强大,还是为了复仇?”良久,她开口道。
  “什么都不为。”方惊愚说,“若能入您门下,自此便一心清净,只为钻研刀理。求您收留在下。”
  “留在琅玕卫府上,你分明能安度余生,为何偏要走这鬼门关?”
  “我早已心成死灰,不像是人,而更似鬼。与其苟且偷安,不如慷慨糜躯。”
  他再度重重地叩首,仰起头来时,玉印卫望见一缕血丝从他额上落下。
  那一刹,玉印卫竟无由地心神俱震,她望见了一个天成的刀胚子。额上的血仿佛也揉进了那少年的眼里,他外表虽淡若冰霜,双目却炽烈若火,血气纵横。
  “不才方惊愚,愿以此身作刃。”他一字一句道。“刀山火海,任您驱策。”


第26章 惊愚骇俗
  丁零零,丁零零——
  廊下的护花铃随风而动,铃声冰裂一般的清脆悦耳。
  这声音顷刻间将方惊愚自回忆里攫回,忽然间,他如梦方醒。祖宗堂里依然晦暗,漆得赤红的墙下,一列列神位摆列着,唯有兄长方悯圣的神位孤仃仃地立在末尾。
  往昔的记忆烟消云散,此时距兄长逝世后,已去了八年。
  方惊愚走出祖宗堂,阳光像一匹金袈裟,披落在他身上。竹林斜倒,满地枯黄的干叶,已没了往日葱翠欲滴的鲜绿。他走到水凼边,绿幽幽的水面映出了他清霜残雪似的眉眼。他已过冠岁,昔日那个柴杆手、细胯子的小孩儿已长成篁竹一样坚韧挺秀的青年。
  然而那尘封的隐秘之痛再度涌上心头。突然间,过往曾在府中受尽凉薄的那些岁月、仙山卫带走兄长时的绝望、苦学刀术时的艰辛如一群惊鸟纷至沓来。方惊愚低低吸了一口凉气,闭上双目。
  他并未忘记,他一直都记得那刻骨铭心的一切。
  一段细碎的脚步声缓缓自身后传来,有人唤道:“惊愚公子。”
  方惊愚回头望去,却见是先前领他入府的那位青衫老仆。
  老妇道:“时辰不早了,公子要在府里用膳么?老身见方才公子入了祖宗堂后便在出神,叫了几声皆无应答,又不好扰您,故而耽搁到了这时候,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方惊愚摇头,“用膳就不必了。我只是回来看看爹的,现时便走。”
  可老妇却欲言又止。半晌,她才笑了一笑,斑驳的皱纹挤在了一块儿,踟蹰着问:
  “公子您……过得还好么?”
  “现在很好。”
  “您千万莫怪老爷。纵使昔年他待您薄情了些,但他实则是个言讷词直之人,也为蓬莱百姓做过许多善事。他不是恶人。”
  方惊愚说:“我知道。”
  兴许正是因为爹的直性子,他才会如此厌恶将娘害死的自己。他曾无数次对爹感到切齿痛恨,但八年后的今日,往昔的一切似已成了过眼云烟。
  他背过身,对老妇道,“我走了,您也不必送我,往后您多保重。”
  他感到青衫老妇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他走得愈远,那目光里的分量却愈来愈重。冷风阵阵,凉意乍起。老妇孤伶伶地站在他身后,仿佛一根浮萍。
  穿过朱绿相错的游廊,方惊愚向府门处走去。可走到半途时,他又忽而顿足,咬了咬牙,转身向正室走去。
  无论如何,这将会是他与爹的最后一次见面。纵使爹如何对他寡情,他也应最后去看上一眼。
  方惊愚走到正室前,蛛网联窗,苍苔爬阶,往日洁净的砖石已然斑驳。九年前,他曾跪于此处,求爹授自己剑术,然而却遭拒绝。而今他沉默地站在槅扇外,轻轻唤了一声:
  “爹。”
  正室里悄无声息。
  “我要走了。”方惊愚垂首道,“如今我也算与方府断绝了干系,咱们已是陌路人。我曾怨过你,但一切都已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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