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253)
“我也曾听闻瀛洲的景况。瀛洲遭逢水患,并无立足之土,你们以铁链串起游船,在其上栖息。若是将这些船皆拆了,岂不是说,你们往后皆没了故乡和归处?”
司晨笑了,那笑容明媚鲜妍,好似朝露。“有甚打紧的?瀛洲是遭逢水难的蓬莱,归墟不也是蓬莱么?待冰壁打破后,这里便是咱们新的故乡!”
白帝与她相望一笑。大舟上热火朝天,捶打声不歇。如水的阴影里,他转身走开,此时归墟依然被大雪裹覆,白羽似的雪片落下来,仿佛永无止境。往时他见了,顿足不休,心下黯淡,此时却别有一番心境了。
再往前走,只见桃源石门遥遥矗立着,琅玕卫立在门边,一众兵丁喊号子,拉筐车,车中堆垒着一块块漆黑桃源石。白帝见了,走过去,纳罕地问琅玕卫道:“这是在做何事?”
琅玕卫见了他,慌忙下拜:“回陛下,咱们是在拆取原来蓬莱里的桃源石门,运到这处来。”
白帝扶起他,张大着眼问:“拆了石门?这是为何?”
“因为归墟现有的石门仍不足大,要运更多料材来,需要将其扩建些。”
“可若将你们那处的桃源石门拆毁,你们便回不到过去的蓬莱……”
“这又有何紧要的呢?”琅玕卫颔首笑道,“有朕之处,便是我等应效力的蓬莱。此处便是咱们的现今,咱们的将来。”
白帝望着琅玕卫,也在望着拖筐车、运船料的兵丁们。他们情愿舍弃自己曾居留多年的世界,来到自己身畔。忽然间,似有重负从他肩头卸下。他曾在此处怨嗟、悲叹,独自盘桓数十年,直至今日方觉这梦魇将醒,归墟的明日终要到来。
他顺着人潮,缓步走向大殿。月台上有两人正并肩而立,侧耳同兵勇们交谈。人人眼里皆含着跃动的光,不见半分馁弱。那两人是方惊愚和楚狂,举手投足皆英气扬扬,分明置身于人海中,白日却仿佛独独映照他们二人,令他们无比耀眼。
琅玕卫跟随在白帝身后,忽听见他笑道:“果然拯救仙山一事,全赖于他们。”
“陛下过誉了!惊愚他虽也是您,却尚青涩。悯圣昔年曾由微臣抚养,现下却也教养得不好。他俩哪儿及得陛下圣明神武?”
白帝望着他们,目光里却饱含希冀。“不,唯有根生土长于蓬莱,走过瀛洲、员峤、岱舆,曾与那地的黎庶们共苦同甘之人,方能挑此大梁,其利断金。”
一声叹息轻轻逸出他唇齿间:“现今,我终于明晓为何天符卫对他俩寄予厚望,引他们来至我身畔了。”
一阵清风掠起,拂过白帝面颊,并不寒冻,反倒柔如春风。虽身处人丛间,白帝却陡然觉得自己仿佛离旁人远去,视界里的一切如蒙雪雾,叆叇不清。
忽然间,白帝似是听见了一道微弱的笑声。轻轻忽忽的,仿佛风一吹便要散了:
“是,这正是下臣引他们前来的用意。此时此地,日月光华,弘于他二人。”
那声音甚是谙熟,仿佛属于一个数十年未曾谋面的故人。白帝猛然回首,眼角仿若瞥见一抹黑影。有一个虚渺的人影伫立在人群后,漆黑的披风,鸹鸟一般,带着鸿鹄纹银面,其后隐约可见一只鲜红重瞳。
白帝的心顿时马牵牛拽一般猛动。他疯也似的奔过去,拨开人丛,人影儿却不见了,唯有雪原上吹着孤寂的风。天地茫茫,那影子也似一只鸿鹄,倏忽便不见了踪迹。
他呆立许久,忽而莞然一笑。琅玕卫奔过来,见他微笑,摸不着头脑,问道:“陛下何故发笑?”
白帝摇头,低头把弄着一只玉扳指,那是楚狂前些时日里交予他的。那玉扳指虽已显旧,可却看得出精心收留多年,润泽完好,不曾磨损。
扳指上錾鸿鹄纹,周边篆字。多年以后,已少有人识得当初的古字,更不晓得这其上刻的是他珍重之人的名姓。那人曾与他风雨同舟,最终离他而去,至今仍教他刻骨镂心。
但就在方才的一刻,他忽而明白了,那人从未远去,而是穿过了桃源石门和无数个世界,横贯了仙山近百载年岁,始终守望着自己。
白帝轻轻一笑,将玉扳指攥紧手心里,仿佛与那影子遥遥交握。他们虽阴阳两隔,却心心相印。早在蓬莱仙宫里初见的那一日,他们便命中注定此生相系。
他阖上眼,低声道:“没怎么,不过是方才见着了故人罢了。”
“一位朕以为……此生皆不会再见的故人。”
第157章 破浪乘风
一块硕大坚冰訇然倒下,雪屑飞扬,一旁执冰镩的兵丁们赶忙避让。待烟尘落定,一阵如雷的欢啸声在人群里响起。
“再努劲儿些时日,咱们便能破这冰壁,见到外头的光景了!”有兵士大吼道。
这吼声一呼百应。紧接着,凿冰的号子声重又响起,连绵不休。
在归墟中凿冰壁的日子转眼已过数月,冰壁确被众人凿得薄了些,然而炮弹既尽,人们便只得用包铁大舟硬撞、以人力掘挖。大舟被撞散过数回,兵勇们戴月披星,加紧修葺。但因被撞裂过多回,船肋、龙骨已不能支持。眼见着破冰的手段行将用尽,众人面色皆有些灰败。
夜里人们在冰壁边生起一丛篝火,吃着烧刀子御寒。拦风的雪墙外,狂飚在穹顶呼啸。星子苍白,像一只只无情的眼目凝望着人间。
有瀛洲兵丁吃一大口酒,打着嗝儿叹道:“咱们已使尽浑身解数了,原来瀛洲的桃源石门也拆了个干净,若是食水再绝,咱们指不定真要丧命于这处了。”
司晨呵斥他:“在陛下面前乱嚼什么舌根!”
方惊愚与楚狂也坐在火边,神色凝重,不言不语。
郑得利慌忙打圆场:“罢罢罢,争这些话也不济事,不如想想还有甚法子。”
方惊愚忽然出声,环视着众人,问道:“你们还愿随着我一块办事么?”
兵丁们面面相觑,酒也醒了大半,拧先前那讲话的人的胳膊,纷纷出声嚷乱道:“陛下休听方才这小子的胡说八道,咱们皆忠心为陛下效死咧!”
方惊愚哂笑:“即便此地风雪连天,一无所有?”
“咱们不是有陛下您么?”众兵丁哄闹道,“您便是新的天子!”
缁衣青年将桦皮杯放下,挺直腰杆,道:“话先讲在前头,我虽自白帝手里接了位,可也不过是行与大家同进退之责,这天子的位子仅坐到冰壁打破之时。”
众人望着他一双已摩出许多血泡的手,一时无言。他们知晓方惊愚这段时日里下的苦工,积日与兵丁们一同掘挖冰壁,没喊过一声苦累。这青年并无官家派头,倒更似他们的弟兄。
“那……凿开冰壁后呢?”终于有人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发问道。
方惊愚转头与楚狂对望了一眼,目光淡月疏星一般,清澈澄明。楚狂的手悄悄踅摸过来,两人的手掌叠作一处。众人屏着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惊愚。缁衣青年笑道:
“在那之后,我便仅是方惊愚。”
吃罢几轮酒,兵丁们大醉,纷纷歇息去了。方惊愚和楚狂也醉得七荤八素,两个人如瓜藤绞作一处,胳膊腿儿胡乱搭在对方身上,好不容易歪斜回帐中。
一进帐子,楚狂便瘫作个大字形。方惊愚扯过海兽皮,自个也倒下来,将两人卷作一起。
楚狂醉醺醺地扯他衣衫道:“陛下,乘你现今做皇帝了,给小的封个大官儿做嘛。”
“你想做什么?”
“做大将军……比所有仙山卫都厉害的大将军!”楚狂得意道,“如此一来,连爹都得看觑我脸色三分,我同他吃酒,也不必严守甚仪礼!我叫他:‘小贤子,给大将军磕三个头。’他绝不敢磕两个!”
方惊愚也醉了,咬他耳朵,楚狂轻叫一声,一巴掌拍他面上。方惊愚晕头晕脑地道:“什么大将军?不稀罕做那个,封你作皇后耍耍可好?”
讲到这事,楚狂反酒醒了一半,搡开他,气闷闷地坐起来。方惊愚拉住他臂膀,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