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14)
她一骨碌翻身起来,对郑得利颐指气使:“没蛋子,去给我盛碗粥来,若有细馅大包,也一齐贡与我!”
见她同往常一般生龙活虎,郑得利心下一喜,连忙点头出了门。
乘他出门舀粥的间隙,小椒坐在榻上,敛了活泼神色。她还记得在青玉膏宫里遭逢的一切,玉鸡卫的天山金爪刺破腔膛的剧痛也仍记得,那老者将自己心脏掏出,一把碾碎,后面的事却记不大清了,只觉一股热流涌上胸口,让她伤势渐而痊愈。
有一事教她不安,她此时能说能走,与常人无异。
然而当她悄悄将手按上平滑无疤的胸口时,却听不见其中心脏鼓动声。那里静悄悄的,如一片坟茔。
一个深埋于心中许久的疑问突而浮起。小椒坐在晦暗的舱房里,愣愣瞌瞌地想:
“我究竟……是什么?”
第69章 薪尽火传
青玉膏宫万烛荧荧,明堂上九龙捧日,殿中摆一张黄铜镀金椅,堂皇富丽。玉鸡卫坐于灿灿金光里,手中把弄一只矾红小瓶,沉思熟虑。
有士卒入内,跪地禀道:“玉鸡卫大人,雷泽营言信已身故。”
玉鸡卫回神,笑道:“甚好,是谁动的手?”
“是其义妹司晨。”
“呵呵,虽说小女并未直下答应老夫的话,结果却如老夫所料。”玉鸡卫说罢,自言自语道,“老夫杀言信是轻而易举,但便如玉玦卫那时一般,光是杀人不能教反军死心,不久又会有一位领袖被推举出来,因此要用这两败俱伤之计策。而今言信、司晨,一人身死,一人心伤,反军已成乌合之众,再不得翻身,妙哉!”
卒子畏怯地叩头,“是、是,大人明鉴。”
玉鸡卫笑意更甚。他对着昏黯的殿阁,徐徐叹气:
“‘仙馔’本不该是常人可碰之物。大多人吃了当即发狂,唯有能挺过焚心烈火之人才可做仙山卫之胚苗。呵呵……如意卫也是晓得此人必死无疑,便索性将‘仙馔’留予他了罢。”
他沉吟片刻,微笑颔首。
“果然欲要杀人,须先诛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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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未歇,长街短巷中处处淖潢。雨雾如纱如幕,望不清前路。
就在这雨里,一个蓬头垢脸的女孩儿艰难跋涉,她身上负一具漆黑尸首。尸体双脚曳地,留下两道血痕。
司晨身心被冷雨浇透,一个劲地打寒噤,她想起数日前玉鸡卫所言,说她若能对言信下死手,雷泽营义军便能逃过死劫。然而司晨深知玉鸡卫之鹗心鹂舌,若遵照其言,最后只会鸡飞蛋打,两头都救不得。
但她现今阴差阳错,害了言信性命,这也算遂了玉鸡卫之愿。司晨心中恚恨,眼里滚滚落泪。
雷泽船坑坑洞洞,遍体焦黑,舵楼塌毁,野鸡篷上尽是透光窟窿。士卒们挨坐在船栈上,没精打采。
此时距他们厮斗已过了半日,司晨强打精神,好不容易走近雷泽船。阍吏们见了她,先吃一惊,待司晨将身上负的尸首解下来,放在地上时,他们更是愕然。
“言大人!”“头儿!”士卒们惊慌失措地凑过来,一通嚷叫。人墙愈来愈厚,惊愕之后是怒吼和噎泣。不知过了许久,人群里复归静谧,所有人都泪落潸潸。
司晨垂着头,似做错事的孩子,低声道:“我在月盈桥碰见的他,他现下已断气了。”
悲恸而死寂的人群里渐而起了窃语。有人上前一步,疑道:“言大人是遭了什么事才归天的?”
“是……是玉鸡卫害的。”司晨不敢多讲,只懦懦地道。
“我听熟识的脚行兄弟说,你在月盈桥同言大人厮打,是么?”
司晨道:“那是因为言信哥突而发狂,要咬人哩,我不过是要拦着他害人性命!”
这话却引来军士们生疑的目光:“言大人好端端的,怎会发狂?”
“我也不晓得,总而言之,这都是玉鸡卫的奸计。”
“胡吣什么!”忽有人大声疾呼,“我还听闻有做扛活路过的人道,是个女娃娃杀了言大人。那女娃娃便是你罢!”
司晨浑身发冷,“我被玉鸡卫捉去后,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言信哥发狂,变作四处啮人脸皮的‘山魈’。我为自保,才同他过了几招……”
有人将言信的尸首翻过来,瞧见胸膛正中的血洞,打断她说话,大呼道,“这儿有伤!”士卒们三三两两地凑前打量那创口,不似是刀痕,像锥子。又有人觑一眼司晨,直捅捅地问:“你头上的簪子去哪儿了?”
原来那簪子是言信替她买的,是雕作竹节样的骨簪,打磨得光滑透亮,司晨爱如珍宝,日日戴着,故而士卒们皆认得。司晨见瞒不过,跺脚大吼道:“是,是我杀了言信哥!可那时情急,我哪有别法?现下应究的是言信哥为何会变作这模样!”
军吏们面面相觑,神色中染上怀疑。言信去了趟青玉膏宫后,便不知所踪,再回来时便是尸首一具。那“山魈”病狂血性,他们怎也无法将这传闻里的妖异与言信想作一人。而据言信所说,司晨被玉鸡卫捉去,当初被玉鸡卫捉去的阿初和兵丁尽数亡故,可为何仅有这女孩儿毫发无损?于是有人疑三惑四,问:“咱们倒想问你,为何拿去的人质里净你一个毫发未伤?”
“我……”司晨支吾。
有人眼含热泪,肝胆俱裂,“是啊,咱们的弟兄百余人遭俘,大多作了水下白骨,怎么唯你一人能脱身,还带回了头儿的尸身!”司晨争辩:“我洑水逃出来的!”
“只你一个逃得出,咱们其余九十六名弟兄便只得下黄泉么?”
一只粗壮臂膀突而捉住司晨腕节,将她臂上的烙印亮给众人瞧。“大伙儿看,我早发觉了,只是一直未说——这分明是鸡纹,是玉鸡卫那老茶壶的私印!”一时间,众人一片哗然。司晨总将这烙印遮盖着,少有人见。于是立时有人叫闹道,“她是玉鸡卫的亲信!若无这层干系,那老砍脑壳的怎会放她走?”
司晨吼道:“言信是我哥,我凭甚要害他?现下不是究这事的时候了,我要去寻玉鸡卫报仇,你们莫非都不想去么?”
她说罢这话,不知谁人叫了一声:“殃星!”一时间,司晨只觉她心口也似被冰簪子楔入一般,冷冻彻骨。这喊声掀起一阵海潮,许多人苦大仇深地嚷道:“丧门星!”“分明是你晦气,害死了言大人!”
石子、臭鱼一块块砸过来,司晨被打得浑身流血。忿怒的人潮吞没了她,她余光觑见不少兵丁拾掇起行囊,丧脸自雷泽船中走出,身影在雨雾中渐行渐远。她忽而绝望,原来许多人慑于玉鸡卫威势,不敢与其正面抗衡,便想教他们的忿恨寻到一个发泄之处,而她便是他们寻到的标靶。
她口拙舌笨,素来不讨人欢心,此时遭众人嫌恶,也无人站出来替她辩驳。雨针密密层层下落,仿佛要刺破她身躯。天色是蒙蒙的黑灰,万事万物便似铜镜上留的水渍一般,望得清轮廓,却看不出内容。
司晨蹒跚走入雨中,怒火填膺的雷泽营士卒们紧盯着她,无数小石子儿溅落在她身后的雨洼里,滴滴答答,像是老天坠泪的声音。
浮桥、蓬船、松木板道,司晨看着这些单调景色,在瘴烟蛮雨里穿行,惘然地想,她还有何处可去呢?
心里茫茫不知方向,腿脚却慢慢踅到了戏子房边。一只只不系舟摆筠篙桂棹,缓缓行过,雨都洗不净其中飘来的胭脂水粉气。珠帘画栋间,司晨忽觑得一个人影闪过,手里端药铫,正往阑干外倾药渣。
那人高挑个子,抿着嘴角,眉似初月,面如冠玉,正是方惊愚。
见着了他,司晨心里的悲苦忽而尽数涌上来。她深吸一口气,没进水里,顺船肋往上爬,口里叫道:“殿下,殿下!”
她心里却对这不招自来的瀛洲访客厌嫌之极,若他们不来瀛洲,日子是否便会如常?兄长、雷泽营将士们也不必丧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