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44)
方惊愚懵了。兄长在他心目中玉洁冰清,怎会同自己做下这等不耻之事?这时过往的一幕幕现在眼前,他忽想起楚狂是何等寡廉鲜耻,先前老缠巴自己,讲荤话,做起案子又轻车熟路。正胡思乱想间,楚狂拍拍他的肩,笑道:“骗骗自己可以,别把别人也给骗了。你是主子,是殿下,我是下人,是奴材,除此之外我俩没别的干系。我若要同殿下攀亲带故,要挨后人戳脊梁骨的。”
方惊愚愣头愣脑,这时咬牙切齿半晌,终于问道:“那你……为何要同我……”
楚狂说:“那是阴差阳错,不慎失足。殿下放心罢,往后不会有第二回。”
说着,他站起身,冷酷地背身便走。
方惊愚望着那背影,百味杂陈。楚狂究竟是或不是兄长,此时都已成了自己心头的一团乱麻。
他在船栈上怔神,这时却见四周一黑,举头一望,却见是一朵硕大黑云飘过来了。
这黑云一飘来,天地就忽而开始变色,漫天的星河不见了,四下里风声呜呜大作,如镜的海面也躁动着。不一时,天竟下起大暴雨,风似蛟吼鼍鸣,海浪掀得有数丈高,船身剧烈震颤。
方惊愚当即脸色一白,用力抓住船梢,却被好一阵摇晃,几乎跌进海里。只见前头又是一片大浪,像一只巨兽的大张的口,行将把整只船吞没。这时船丁们脚步杂沓,叫道:
“降帆!”
然而一切已然太晚,巨浪落下,如一只大掌,将船拍得四分五裂。方惊愚堕进海里,呛了一大口水,想往上游,却被一浪接一浪的水幕打下。有一次他游到水面上,只见山影连绵,方壶尚且遥远。最后他失了气力,且铁骨沉重,他一个劲儿地下坠。
不知呛了多少口水,方惊愚意识模糊。海中漆黑,仿佛深不见底,他会就此被海浪吞湮。他不甘心,只觉这一生还有许多事未竟,还没抵达方壶,还没亲眼见过归墟,还没回蓬莱见一眼爹……还没辨出楚狂究竟是不是兄长。
风急浪吼,满世界都是雨声、涛声、雷声。这时方惊愚忽见有一个影子扑入海中,破开水浪,正奋力向自己划来。借着微弱的光,他望清那是楚狂。楚狂拼命游向自己,脸上神色焦切,像极了往昔的兄长。
方惊愚头脑朦胧,嘴唇一张一合,像鱼吐泡泡,在海中无声地叫道:
哥。
他猛吃一口海水,这时行将昏迷,却生怕楚狂掉头而去。每次叫兄长的名字,楚狂总老大不高兴,甩头便走。
可这回楚狂却没丢下自己。翻涌海浪里,他伸出手,猛捉住了方惊愚的腕子,握得极紧。那只手铜浇铁铸一般,仿佛一旦握上,便绝不放开。这时方惊愚看见他的口唇也动了动,像是在叫自己:惊愚。
突然间,他的心开释了,仿佛一个沉甸甸的枷锁忽然被解下。
风紧浪生,海上鲸波汹涌,而就在水下,两个渺小的影子正向无边的黑暗坠去。然而直至失去神志,两人的手也紧紧相牵,不松离一分一毫。
第87章 荒林古刹
浪声在耳边绵长回响,像温柔呓语。方惊愚似梦似醒,无数光怪陆离之景在眼前飞掠而过:时而是自己在方府被下人磋磨,时而是有人在冬青木下舞剑,身形清癯倜傥;时而又是熊熊不熄的瀛洲火海,众人如猛兽般跃出,舍身相斗玉鸡卫……最后所有画景兀然熄灭,黑暗中,他忽看到楚狂钻进海中,向自己游来。
忽然间,方惊愚猛一睁眼,惊遽地大口喘气。
眼前是一片瓦蓝的天穹,高而远,几只水鸟缀在其中,羽翅洁白。
方惊愚慢慢动了一下手指,只觉浑身剧痛。
他浑浑灏灏地坐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大浪冲至岸边,一身水藻,身上都是擦伤,有些铁骨错了位,一动便痛。回想起突而遭遇暴风雨的那夜,再一看如今宁静无波的海面,他只觉恍若隔世。
这时远方忽传来一声高鸣,山摇地动,海面上竟掀起巨浪。浪花中央,一只巨大鼇首破水而出,皱皮巨齿,有小岛一般大。方惊愚看得咋舌不已,方知他们在海上遇到的风浪是怎样一回事:鼇鱼会对欲近仙山的不速之客喷吐风雨,是让他们的海船被打散的罪魁祸首。
他转眼一看,却见不远处躺着一个人影,顿时心里一悬,勉力支持起身子爬过去。近前了些,忽而发现那人影教他谙熟。原来是楚狂正瘫软在地上,面无人色。
“楚狂——楚狂!”
方惊愚登时变了脸色,嘶哑地低叫。楚狂没有应答,蜷身侧卧着,身上创口被海水泡得发白,方惊愚轻手轻脚地翻过他,却见他扎了一身碎木屑,其中一枚粗木片刺破了腹部,衣衫上洇开一小片鲜血。
方惊愚心里突而一刺痛,再一摸楚狂脉搏,微弱极了。楚狂手脚冰凉,额间却滚烫如烧。方惊愚赶忙环顾四周,只见此地群峰岣嵝,林海郁郁。海船被大浪打散,木片一段一段,在海上漂游,小椒、郑得利和船工们不见踪影,生死未卜。刀剑弓斧、行囊、伤药和那大源道教主给的猪皮口袋也都消散在海里,此刻的他一无所有。
能在这滔天巨浪里生还,已是十足的幸事。可眼下他应怎样给楚狂疗伤?方惊愚看着眼前的密林茂树,顿时犯了难。也不知此地是不是方壶,但满目荆榛,不似有人烟。
于是他小心地一手揽住楚狂膝弯,一手担起肩背,将其抱进怀里,免得动到那创口。楚狂昏迷不醒,气若游丝,任他如何叫唤都无动静。
走进密林中,不知过了许久,方惊愚又倦又饥,这地万树参天,郁郁丛丛,枝干七纵八横,在淡淡的林霭里显出水墨一般的笔触,却好似没有尽头。他心焦如焚,臂弯里的楚狂吐息愈来愈弱,时而细吟一二声,垂着头,仿佛无更多气力去承受痛楚。又不知过了许久,日头渐移,是日中时刻了。这时他远远望见有一间破庙,立着破败的炎驹柱子,山门断残了大半,牌匾也斑驳,看不出是什么庙。
“有人吗?”
方惊愚入了山门,高声叫道。四下里却无人回应,只见几间败落殿阁静静矗立。块石围墙后摆铜铸塑像,然而不像任何一位神佛,身子奇异地扭曲着,似被暴雨浇融的泥巴。方惊愚正觉奇怪,却听得窸窸窣窣声响,扭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好些和尚已笋尖儿似的从地里钻出来,静静地看着他。
方惊愚警惕地退了一步。这些沙门很是古怪,着泥色三衣,衫袖肥大,下摆却好似空空荡荡,肌肤被日头晒得红黑,身裁最矮的也有九尺。更教人称奇的是,这些僧人脸上皆盖着一只化缘碗。
那碗好似牢牢粘在他们脸上一般,望不清五官,可却丝毫不碍着僧人们健步如飞。方惊愚心里戒备之极,试探地道:“诸位法师,在下是恰路过此地的行客,因遭了海难,伴当受重伤,不知师父们可大发善心,施舍咱们些伤药否?”
那些僧人不说话,只是定定地围在他身边,一张张被化缘碗盖着的脸看不清神色。方惊愚忽觉恐惧,他有一种感觉,这些和尚不似人。
忽然间,和尚们扭过头去,四散开来。他们走起路来时也不似常人,衣摆一鼓一动,看不到步伐,只听见淅淅流淌的声音。不一时工夫,人影皆不见了,惟庙里立一只大日神鼓,鼓前站一个老尼姑,脸上也嵌一只碗,上头却描艳丽的宝相花,装束也别与旁人,戴一只缀红、黄、蓝布的神帽。老尼姑开口,声音瓮瓮地自碗后传来:“啝峩俫。”虽不像任何一种言语,方惊愚心房却突地一颤,听懂她是要自己跟上。
老尼忽迈开步子,身影鬼魅飘忽,倏地不见。方惊愚小跑几步,才勉强跟上她步伐。他搀着楚狂,艰难地穿过门洞,庙里头却大出他意料,漆黑一团,好似用泥巴糊抹的,一脚踩进去,不见底,像泥沼,地砖还咕嘟咕嘟冒泡。
待到了一处,只见那老尼叫了一声:“鬦閄。”黑泥忽而像张了嘴一般,露出一只孔洞,容他们入内。几人钻进洞里,只觉里面也黏糊糊、湿腻腻,教人直犯恶心。老尼指着一处平坦道:“牀。”
方惊愚听懂了,这是床的意思。这地儿古怪极了,可当下不是挑拣的时候,再怎样嫌恶,他也只得将楚狂放下。楚狂发高热,低低呻吟,嘴唇灰白,已是垂死。方惊愚也顾不上细思,扑通跪在那黏腻的地砖上,向老尼叩首,那素来冰冷的脸庞上有了极动摇的神色,咬牙道,“法师,求您救他……您若能出手相援,此恩我定永世感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