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54)
正当他心焦之时,人丛后却遥遥传来一道清亮喝声:
“统统给我住手!”
那声音清脆玲珑,像风铎相撞,显是出于少女之口。
在场众人俱惊,抬首一望,只见一架八抬轿舆停在了巷口。轿栏雕百鸟异兽,栩栩欲活,轿上罩一层亮油绢,缎子垂幔,鲜亮华美,上绣桃纹。
有侍卫见了那轿,惊声道:“是神女大人来了!”
神女?方惊愚耳尖,闻言甚觉惊奇,这时只见姬胖子脸色一白,向旁人喝道:“瞎摸合眼的东西们,神女来了,还不当下拜?”
一时间,侍卫们撩衣下跪,然而私议声不绝。有人悄声问道:“诸位大哥,小弟来得迟,不识规矩,敢问这是哪位大人大驾光临?”
“嘘,那是‘大源道’圣女!上月初旬,神女光降岱舆,赐福于姬惊愚殿下。她本事通天,你莫轻举妄动便是。”
“神女显形,定是我辈福祉。只是不知那大人生得什么模样?”又有人悄声问道。看来此人藏头不露尾,少有人知其面貌。有侍卫当即斥道:“臭癞刺,神女也是咱们这凡俗之人能眼见的么?闭上臭嘴,收收心!”
在轿子之前,方才仍拔刃张弩的侍从们纷纷恭敬跪揖,只是喁喁私语声未止。方惊愚眼见桃纹,隐约猜得那舆中人物的身份。“大源道”乃岱舆国教,来人既被称作“神女”,想必便是教中一位有头有脸儿之人了。
垂幔一动,隐隐勾勒出一个窈窕秀丽的曼影。穗子在风里拂动,散出蒿椒之香,神女在帘后发问:
“发生了何事?为何诸位在此啰唣?”
那姬胖子见了神女,身子竟紧绷绷的,抿口不言。有侍从跪地禀道:“惊扰神女,我等万死!姬殿下正要捕两只鼠虫,咱们捉完人,很快便走。”
“不必了。”帘后的那少女道,“我识得他们。让他俩入我的轿厢里来罢。”
众人口呆目瞪,神女处高临深,这两人来头跷蹊,怎就联系作了一块?姬胖子也瞠目结舌,片时后道:“你……您认得他俩?”
“不错。诸位可瞧他们披风,上有桃纹,是圣教印记。此二人是圣教向员峤所遣的斥候,极有本事。而今归返,更是立了大功一件。”少女骄傲地道,旋即不容分说地喝道,“都退下,让他们上轿来!”
神女发话,无人再敢阻拦。人海分开一条径道,容他们通过。方惊愚狐疑万分,却也听出那声音谙熟,这时帐幔一动,一张俏丽脸庞探了出来。
因众人伏地叩首,倒少有人望清那张笑靥。那是一个及笄少女,披六重杂色衣,戴一只火蛇面,身上粘鸟羽,五颜六色。荔枝一样白生生的面颊,龙眼似的黑润润的眸珠。不是小椒又是谁?
方惊愚见了,哑然无言,良久才颤声道:
“小……小椒?你怎么在这?”
“放肆!你这锯嘴葫芦,怎么讲话的?什么狗屁花椒辣椒,我才不识得。”
小椒扬眉吐气,叉腰一摆手,神气地喝令道。
“——叫我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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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境况,话要从近一月前说起。
一月前的那一日,小椒只觉四体如灌了铅,自己好似坠入泥沼,愈陷愈深。四周伸出漆黑的手爪,在她身上爬搔。她惊恐躲避,兀然醒来,只见眼前也一片乌漆嘛黑,原来方才的自己是在做噩梦。鼻端萦绕着霉味儿、海水味儿与汗气,她张眼细察,发觉自己原来此刻正躺在一块斑斑剥剥的车板下。
她只觉身上水漉漉的,满是沙,遍体刺痛。回想起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大浪滔天,似蛟吼鼍鸣,于是她想起自己是被巨浪卷入海里,与众人失散,现时大抵是被冲到了岸边,可不知怎地,此刻的她看起来是被抬进了一架车子里。
“你、你醒了?”
一个怯怯的声音忽自旁传来,小椒扭头望去,方见黑暗里浮现出两只眼,夜猫似的,仿佛发着黄光。但仔细一瞧,她身畔并不止这一对眼,统共有七八双。她费劲地坐起身来,才看到黑暗里坐着一群女人,皆张惶地望着自己。
“这是哪儿?”小椒艰难地开口,嗓子干哑。
“这是运送……與隶的车子。”
“與隶?”小椒大惊,“我不是與隶,只是个海客,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同黑暗里的女人们交谈片晌,才知原来此地是岱舆。女人们大多是自员峤、方壶潜济来的流民,却不慎被人牙子捉来,发卖往岱舆各处,小椒约莫是在被风浪吹上岸、昏厥不醒时被路过的人牙子捡了去,她们现今便乘在牙人的车子上。
小椒听了,甚是吃惊。低头一望,却见自己两手两脚被捆着麻绳。这时她方从昏迷里醒来,身上无力,难以挣脱。
“咱们这是要被卖到哪儿去?”
“去哪处也说不定。咱们这群人里不走运的,便被拿去做人牲,走运的大抵还能做个势家丫鬟。”
小椒听了,心中惴惴不安。骡车一颠一簸,她的一颗心也打着摆子。不知行了多久,车驾在一处停下。她和女人们被牙人赶下车,喝令站在一处院落里。
那庭院空廖,中间树着一块碑,是祭祀时用来拴头口的地方,她们便也似畜牲般被拴在碑上。踊甓一头峰石罗列,杨柳堆烟,楼阁丹柱碧瓦,檐楹规整辉煌,看得出其主人的阔派。
庭里列着一行兵勇,人列中央立着一个胖子,五短身材,幞头玉冠,一身紫公服,势派十足。仆使同牙人讲了几句话后,向其叩首:
“姬殿下,人已带到了。”
那胖子满意点头。仆使回头,手里敲着一支笞杖,对女子们喝令道:“都跪下,仰脸起来给殿下瞧清!”
殿下?小椒云里雾里的,但能瞧出眼前这姬姓胖子有些来头。她平生只见过两个被称作“殿下”的人,另一人便是方惊愚。
女子们慑于笞杖,纷纷跪落。小椒仍想犟颈,却被牙人抓着麻绳强压下。仆使咕咕哝哝道:“没巴没鼻的东西,你们晓得自己现今是在谁面前么?殿下今日赏光来此,已是你们三生之幸!”
那姬姓胖子一对眼光算盘珠子似的在众女子面庞上拨来拨去,邪淫地道:“生得俊的,本王便要去填房;百拙千丑的,便作人牲祭了!”
他一个个瞧看过去,将與隶们分作两拨。小椒一通大吠,恶犬一般,牙人压也压不住,又不敢先拿杖子教训她。待橐橐地走到小椒跟前,姬胖子眯缝起眼,伸一支青玉鸟首杖,拨起她下巴,道:“这小女子,倒秀色可餐,只是嘴巴脏了些,好似未蒙开化。”
小椒骂道:“跑马脸,姑奶奶肯赏脸同你讲话,才是你天大之幸,还不快解缚,让老娘赐你几个大嘴巴!”
她骂得凶狠,唾沫星子四溅。姬胖子看她一样,嫌恶地用杖尖儿拨转她面庞,道:“好一个铁齿铜牙的恶毒妇,房里若有这样一个姨太,本王着实无福消受。起去做人牲罢!”
话音落毕,几个臂膀健实的家丁用蒲席将她卷起、捆扎好,扛在肩上。小椒大闹大嚷,扭得似一条白蛆。被卷在席里,也不知被扛到了何处,她感到自己被随意一抛,重重砸落在地。挣出蒲席一看,原来是一个深坑,坑底角落里也瑟缩着些方才与她同来的女子。
可最教人惊异的是,坑中四面爬动着许多舆隶,只是手脚软得似烂泥,脸上也生六七只斑斓小眼,口里唧唧足足一阵叫,像妖魔。
小椒见了,吓得六神无主:这些“走肉”——长得好像她曾在觅鹿村中见过的“大源道”教主!
不一时,那福神一般宽脸盘儿的姬胖子便背着手,慢慢踱过来了。家丁们摆上一张鹿角椅,铺上缠枝菊纹线锦垫,他舒舒坦坦地坐落,望着深坑,看戏似的,颐指气使道:
“下头几个蔫不唧儿的货色,这些可是咱们‘大源道’的圣使,需用你们的血肉向其祭祀,讨他们欢心,这可是一件载誉青史的使命,你们都提振些精神!”